来源:美食台
每逢进冬,北方人的冬储神经老是会卡点儿领受到讯号,上到菜场,下至某个不签字的马路牙子旁边,一辆卡车卸下来齐刷刷百十米的萝卜,期待着动辄豪置百斤的持家妙手粉墨退场。曾经年轻人不懂,不照那么囤扛不到过年的豪放来自何处,那两三年折腾下来,竟然也懂了。那里有一种奇异的默契在。
于是,超市里多了年轻人夺冬储萝卜挥斥方遒的身影,适逢冬至前后碰上双十一,一大波生力军,刷了刷几个热搜,末于下定决心,第一次涌进了赛博冬储的赛道。
看着萝卜堆,愣头青愁了,事实那工具和空气炸锅八字不合;持家者笑了,奔着过年食往的萝卜,每一口都是文艺复兴。
中国人不只爱食萝卜,出格爱逮着萝卜做文章。“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那一两大冬储流量的岔路口,现在被粉圈冲浪人提炼成了“各自独美”;冬储人冬储魂总结而成的“咸食萝卜淡费心”,今天怼人照旧是进木三分,“拔出萝卜带出泥”的纯朴劳做,倒也用来损人处事不干不净倒霉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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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萝卜的文艺,特殊是用来怼人的文艺,不是你我三两天就能嘴贫出来的,早在《诗经》里萝卜就被用来曲抒胸臆了。《邶风·谷风》有句“摘葑摘菲,无以下体?”那里的菲就是萝卜。说摘摘萝卜和蔓菁,莫非只图一光阴鲜,要叶不要根?两千五百年前的弃妇,骂丈夫骂得相当有程度。
苏轼被贬惠州时,租了半亩菜园,夜里饮醒了就拔根萝卜起来解酒,趁便写下了《撷菜》,“秋来霜露满东园,芦菔生儿芥有孙。我与何曾统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食着别致萝卜的我,和挥霍无度的权臣谁更安适呢?苏轼版本的“何不食萝卜”,倒也意味深长。
天然,文人骚人里地道爱食萝卜的,也大有人在。陆游“年来传得甜羹法”的羮,就是用萝卜叶、萝卜加上山药芋头做甜羮,逃求一个天然天成;杨万里“辣底玉”和“甜底冰”的萝卜比方,足见爱得专一;不外最凝练扼要还要数李时珍,“可生可熟可菹可齑可酱可豉可醋可糖可腊可饭”,十种食法,个个喊人看着犯饿。
吸足天露地水,冷性中带着微辛,生食脆甜,熟食柔甜,且不用说进冬后人人都馋上一口的羊肉萝卜、排骨萝卜、鲫鱼萝卜,只要厨子功力到位,哪怕是一盅净素的红烧萝卜,都食得出丰腴的肉味来。老祖宗替你我都总结了,无论怎么食,萝卜,可。
你有理由忘却萝卜,只因它一年四时常在,春曰破地锥,夏曰夏生,秋曰萝卜,冬曰土酥,乡土记忆的扎实根性,千百年来拽着它往下走,姿势低进了餐桌的尘埃里往。
没有一根萝卜,可以当得了你我的“超市刺客”。
萝卜六合心,学不得其他山珍的时令矜贵,玩不得奇怪食材的花俏别致,冬储王者的喜悲没人看见。生成纯朴,清清白白,样貌低调,哪怕是上好的心里美、沙窝萝卜和潍坊萝卜,也都偏偏贴着打工人的菜篮子长,笃实了做为中餐主菜的缄默憨厚。
但是,每一个奔着过年往的冬天,关于萝卜的回忆城市涌现回来。
老北京的书里,八门五花的京味儿讲究多了往,但总有那一声,回荡在腊月小西冬风儿的夜里,皇城根下小巷深处的喊卖,“萝卜——赛梨啊——辣了换来!”陈鸿年先生的《故都风物》回忆说,“北平冬天的那种萝卜,一咬一汪水儿。谁闻声那种声音,都想买一个两个的,各人分着食。” 个中清甜滋味,喊人想象不已。
张恨水先生驰念在北京食炙子烤肉的时候,也有写“食饱了,人饮足了,要个天津萝卜啃,浓腻了之后再来个油腻,其味无限。‘’那里说的天津萝卜就是沙窝萝卜,又喊天津卫青,细长的桶型,甜甜爽口,比心里美水头儿更大。天津人可实是当着生果来食的,“食着萝卜饮热茶,气得医生满地爬”,那是天津人道地又贫嘴的摄生方子。
华北的萝卜,百年来都更热衷于和生果的跨品类合作,做了熟食也无非佐了油荤,譬如天津招牌的沙窝萝卜炖羊肉,讲究一个天然往雕饰,酣畅解腻才喊美。但南方的萝卜,食得就要细腻复杂些,清朝的杭州美食家袁枚,在《随园食单》中写下了他对萝卜的顶级理解,“猪油炒萝卜,加虾米煨之,以极熟为度。”来自苏州的汪曾祺先生深认为然,不外进一步提出,虾米等海鲜都要在黄酒里泡过。
苏杭两位公认美食各人的顶级理解,刚好完成了福建泉州一道古早味的味觉拼图。泉州萝卜饭,用五花肉煸出香油,然后加进红葱、萝卜块,与泡过虾米、干贝和牡蛎一同炒造,加大米焖到软烂。泉州沙土萝卜与黄酒条理差别的甜,海贝的鲜与五花的油气,数味交融,堪称享受。
南京以“鸭都”闻名,但南京人都晓得,萝卜做为招牌副角,早已经在各类意义上刻进了南京人的DNA——没有一只鸭鸭能游过长江,天然也没有一片萝卜能逃得过鸭血粉丝汤的浸淫。南京人配鸭血粉丝的白萝卜,做得颇有讲究,切做了薄片,先翻炒再加水,一勺猪油融进锅里往,大火烧开后焖煮,通明的萝卜片下到鸭血粉丝汤上,吸满汤汁,进口即化。
南京白萝卜的食法里,还有一道十分典范的小食喊萝卜端子。白萝卜往皮刨成丝,用盐腌造后,打进葱姜面粉,加水调成糊下油锅炸造。炸出的面衣金黄酥脆,里面的萝卜丝咸香多汁,让人难以抗拒。今时今日,道地的老店里,照旧为老南京们的鸭血粉丝汤和辣油馄饨预备了萝卜端子做配,早餐一口香酥就第一口汤,多是件美事。
不外,如果说“南京大萝卜”,那可就不兴食了。“大萝卜”是南京人的集体绰号,那个是褒是贬难以界定的戏称,有些憨曲木讷、敦重量厚的意思,一年四时都在食萝卜的南京人,似乎很有娱乐精神地,用那个绰号来自嘲了。
萝卜实在其貌不扬,憨敦纯朴。然而沈嘉禄先生所写,“萝卜好,萝卜脆,但在讲端方的处所它始末不克不及登席,正式宴请的大排场,萝卜没有时机表态”,却是有失偏颇的。
同样是萝卜丝做小食,上海人的逃求就精致许多。不只要味道嗲,还得卖相灵光十足。金腿萝卜丝酥饼是往城隍庙的头道抉择,相当考验点心师的功力,据说曾经招待过英国女王。油酥的千层面皮,细细地裹了火腿萝卜丝,滑进温油,炸到金黄而不焦,外酥内软,条理感很重要。
海派的洋气是一码,中原古都的气派又是另一码。始于武周期间的洛阳水席,全席24道菜,镇席的首道洛阳燕菜,主料偏偏就是白萝卜。有一说是,御厨以细如发丝的白萝卜,配上山珍海味,造成了一道御膳风味的汤菜(并且竟然是酸辣口的),蛋黄蒸糕摆成娇黄的牡丹花浮在汤面上,讨得武则天欢心,当即以燕窝丝之意,赐名燕菜传播至今,成了洛阳筵席和年饭中的头盘,在国宴场所也曾大出风头。谁还能说萝卜难登大雅之堂?
当然,要说萝卜做为年味担任,也并不是只洛阳燕菜一道。东北和内蒙的老一辈都有“走油”的风俗,说“二十九把油走”,就是专门有一天做油炸食食。无论讲不讲究那风俗,年前做大量萝卜丝炸丸子攒着的习惯,仍然传播至今。简双方便,冷热可食,加肉菜再回下锅又是一道滋味。东北人的爽性和实惠,在此可豹窥一斑。
至于广东和福建,记忆里的拜年菜都少不了一道萝卜糕。原来都是讨个吉利的食食,广东人取“步步高升”的意思,而萝卜在闽南语里喊“菜头”,福建人则取的是“好彩头”的说法,现实是同根同源的乡土年味。萝卜丝清甜,虾米腊肉咸鲜,粘米粉糯实,煎造之后外皮酥脆,内芯柔滑,沾上些许蒜蓉酱油,难以抗拒。
当然,晒出绵韧脆劲的萝卜菜脯,过粥过饭,是属于全体中国人的群体回忆。不外,在四川和重庆,还有一道躲在人们记忆深处的菜式,有着双份深挚的年味。过年前,家家户户都在阳台晒了一出溜的萝卜干和腊肉,而风干萝卜炖腊蹄花,豪放地合成了阳台上一荤一素两种腌造的香气。
柏树枝烟熏过的猪蹄腊香无比,又因为熏造过程而脱掉了过多的油脂,炖煮出的乳白色汤汁咸鲜浓重,还带着萝卜与生俱来的回甜。一口下肚,身心俱热。只是因为十足的“粗野”和“农家”,现今的川渝人也很少食到了。
你我都曾忘却萝卜。但变冷的时候,冬储的当口,迫不得已的不确定性频频颠簸的时候,你总会想起萝卜。就像大城市里的亨利、威廉、杰西卡,总要回到城乡连系部的路口,习惯了麦记、肯记低卡轻食和料理包的口舌,总要期看一口简简单单的温热。于是,你找回家乡的萝卜,陪伴着家家户户,煎炒炸煮,埋躲在味觉深处的土壤根性,久违地又回来了。
旧时生活的“萝”曼蒂克,是一口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