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山与七仙岭
夜宿海南五指山下，一只鸡喊，又一只鸡喊，鸡喊声此起彼伏，狗跟着一阵狂吠。平静的秋天之夜，黎人已经睡往，只要离人兀自怀想。并没有现实，怀中是空的，空如夜色，空如白云远走的天空，空无尘埃无挂碍，于是寝息，睡进黎人之夜。
夜里有梦，见一收笔临纸做书，隔得远了，不知详情事实。清晨醒来，恍惚未出幻境，窗外的山实其实在、实逼真切竖在那里，一时游兴大好，有了攀登之意。
芭蕉正绿，是肥绿，油润润似乎能滴出水来。一尾细长的青蛇盘曲蕉叶上，懒懒散散，通体如绿水晶，与芭蕉颜色一体，绿叶躲身。我辈读书躲身，文章躲身，还有人农事躲身，杯酒躲身，茶香躲身……三百六十行，行行可躲身。
谋生随便而躲身困难——躲得住头面，躲不住心力；躲得住心力，躲不住岁月一寸又一寸磨蚀；躲得住胸际沧桑，躲不住满脸皱纹；躲得开口舌，躲不住思路；守心如城，谈何随便。
耳畔忽有水响幽咽，公然，几个转身小步，一弯溪流峭丽淌过。就近俯身掬起一捧水，指缝漏下清冷，不多时掌心一无所有，只剩一手潮湿。心想五指山川从大地指缝倾泻而下，人手如山，山似人手，人在山中，山何尝不在人中？几只蝴蝶像通了我的心意，在面前翩翩飞过，一只又一只，数过几只，又飞来几只，挠得人心痒。
水至清也有鱼，平缓处三五条悠游颠末，大多两三寸长，虾子更小，不及一寸。鱼虾做伴，在滩底、潭底嬉闹。山中溪水澄澈，山清水秀，秀之第一要义是澄澈。几天前下过雨，河道高处急流曲泻、高飞几尺，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激荡山石，石头得了山川灵性，一改憨态，瘦皱曲折小巧，幻化出奇崛美。几根藤蔓伸得太长，被河水冲挡着，凌空摆动，水袅藤，藤袅水。
每年盛夏，城里炽热难耐，那一方地盘独享清冷，更有花叶十里似锦，山风芬馥，于是游人纷拥，来此觅幽避暑。
人越走越高，心中想见五指如峰，疾足登临。一步步上到高处，山峦峭拔，峰顶还在更上方，栈道钻进山林，突然悟身世在此地，哪识面目。几人谈笑下山，纵步如飞，游兴大满矣。
是夜再宿五指山下，晚饭毛纳村，又食长桌宴，燃起篝火，照得天井透亮如白天，寡黎族男女歌之舞之，舀山兰酒三五勺，得一分陶然意，兴尽而返。临别时，村民执竹火送行，胸中丰润无语。当时星火在天，朗朗有风，轻拂树叶，草丛里秋虫长喊。
次日往七仙岭，因七个状似手指的山岳，别名七指岭。我看七仙岭如笔架。笔架，停笔之具，放在案头，属于书房雅器一类，曾进杜甫诗：“笔架沾窗雨，书签映隙曛”。宋人说远峰列如笔架，山岳或峻峭，或平缓，峰峦多达十几二十个，少则三五个。
山下远看七仙岭，似我旧年用过的笔架，天然生成的一方灵璧石，不独雅器，更近乎名器。七仙岭上白云掩映，石头也是白色，光照熠熠有神。莫名觉得斯文在兹。心想，要登上顶哩。
有报酬觅仙气，有报酬觅闲气，有报酬觅山气，我辈做文之人，来此为觅文气。到了七仙岭，几乎每一步都在爬坡，爬过一个个峻峭处，前方更峻峭。文似看山不喜平，像七仙岭如许的文章我写不出。好文章一波三折，此地三波九折，反频频复。
人越走越高，快到山顶时，风大了，鼓荡着衣衫，想把人吹走。又觉得登到了高处，风助人意，乘风回往一般。末于到得山顶，岂料还有更高处，峻峭如墙壁，壁石瘦骨嶙峋，摆布牵铁链攀岩而上。爬了一半，心想，无妨留一分余地，一步步又退了下来。找一块石头坐下，看看夕照，看看山石，晚霞正好。人到高处，离落日也近了，不多时天已黑透了，举亮穿行石阶，山中秋虫乱喊，还有蟾蜍于路。（胡竹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