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蘇東坡的著做,即便不是不可偻指算,也不會少於我們頭頂的三千煩惱絲,那麼,我為什麼還來湊熱鬧呢?
自從蘇軾過世,宋代文人就開始搜集與注釋蘇軾的著做,捋清他的生平事跡,記述軼事,收躲書跡拓片,成績斐然。歷經元明清三代,文人骚人崇尚坡仙成風,以至次韻遙和東坡詩詞,也樹立了東坡做為中華文化傳承的優秀典範。近代學者更以新的文學研究形式,從文學史專業的角度推崇蘇軾,使得蘇軾的文學聲名與地位曲逃李白杜甫,寖寖乎有並駕齊驅之勢,專著與論文也隨學術升等的要求與日俱增,到了五輛卡車也裝不下的地步了。
幾度斜暉蘇東坡
做者: 鄭培凱
其實,我寫這本書,還实不是來湊熱鬧,而是有感而發。從小潜移默化,背誦了東坡的《前後赤壁賦》、《念奴嬌·大江東往》之後,就念茲在茲,讀其書思其人。雖然只是個人興趣,欣賞東坡文章的灑脫天然,一徑讀來,山河影路,清風朗日,但是,超過一甲子的浸潤與積澱,總還是有些揮之不往的詩感情懷,覺得本身一生經歷的曲折起伏,早已在蘇軾詩文中點明道盡。退休之後有了餘暇,經常書寫東坡詩文樂府,在書法筆墨之間逃摹此中意蘊,濡墨揮灑的神思惟像得以昇華,感应別有境域的體會,是體造內學術書寫難以企及的樂趣。2019 年新冠疫情爆發以來,困居香港烏溪沙家中兩年又半,迟早翻閱差别版本的蘇軾詩文,有如闍黎誦經,以期處變不驚,坐看雲起,對東坡心境愈加有所體會。期間應海內外報刊所需,寫了長短纷歧的文字,在此从头匯集編輯,盡量肃清餖飣考證的繁瑣論據,也算是讀東坡一甲子的心路歷程。
蘇軾(公元1037 年1 月8 日-1101 年8 月24 日),根据傳統紀年,生於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卒於建中靖國元年七月二十八日。綜觀蘇軾进仕的生平,大體能够分做四個階段:
風華正茂,詩情萬丈( 1 0 5 9 - 1 0 7 9 ),二十三到四十三歲
烏臺詩獄,貶謫黃州( 1 0 7 9 - 1 0 8 5 ),四十三到四十九歲
朝廷重臣,官場風波( 1 0 8 5 - 1 0 9 4 ),四十九到五十八歲
流放嶺海,有志未伸( 1 0 9 4 – 1 1 0 1 ),五十八到六十六歲(虛歲)
蘇軾離開四川眉山,進进仕途之後,如脫弦之箭,再也無緣回到家鄉。一生如大江東往,波濤洶湧,在北宋政壇上幾度浮沉,卻總能在萬般挫折之中,抬头前行。貶謫黃州,在烏雲密佈風狂雨暴之際,寫出「一蓑煙雨任生平」這樣的詩句,令人钦佩之餘,也給後人重要的提醒,必須曲面慘淡人生,而有所體悟與昇華。他晚年從海南放歸,在金山寺自題畫像,回顧畢生經歷說:「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船。問汝生平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在調侃之中,對世間所謂功業,有了明澈的觀照,也給後世孜孜名利之徒,供给了一面閱世的明鏡。
本書書名《幾度斜暉蘇東坡》,典出蘇軾《八聲甜州·寄參寥子》的上闋:「有情風萬里捲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消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 蘇軾一生寫了340 多首詞,用了 80 種詞牌,《八聲甜州》只寫過這一首。他在元祐六年(1091)離開杭州太守任,告別參寥子的時候,有感一生波濤起伏,期看能安享寧謐的晚年,寫了這闋詞,藉着與參寥子的來往,探討內心深處的詩感情觸與嚮往。然而,東坡老白首忘機,只是渺茫的心願,是曾經滄海之後的美妙願看,卻也在內心深處隱約感应,纷歧定能夠實現。
圖 網絡
蘇軾與參寥子交往一生,經歷了早期蘇軾從杭州到徐州、湖州做父母官,到烏臺詩獄、遭貶黃州,從風華正茂的精英,一会儿打到社會底層,九死一生。之後召回朝廷,擔任翰林學士,參與朝廷政策的決議,後來又外放杭州、潁州、揚州,一路走來,都有參寥子這個方外良知相隨。以至到了再次遭貶,放逐到嶺南,到海南,參寥子還想往看他,被蘇軾勸阻,才未成行。這首《八聲甜州》寫於蘇軾經歷了烏臺詩獄與黃州貶謫,在離開杭州十五年後,以龍圖閣學士身份擔任杭州太守,在兩年之中,盡忠職守,疏浚西湖,築修蘇堤,去除民瘼。離任之際,告別詩友參寥子,寫出了本身宦場沉浮與良知相伴的心境,本 意是想退隱,但有詩讖的意味,似乎預知本身晚年要遭遇的苦難。下闋是:「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它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且不管以後的仕途風雨,至少在西湖邊上,春花秋月,山川清雅,詩友知音得以相聚,也是人生難得的際遇。
這首詞時空交疊,情景相融,渾然天成,讀來如行雲流水。上闋寫景,下闋寫情,地點非常明確,是杭州鳳凰山南麓,俯瞰錢塘江的滚滚潮流,能够看到隔江的西興渡口,風光如畫。不由想起在黃州寫的《念奴嬌》,「大江東往,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緬懷的是歷史中三國人物,赤壁鏖兵,在時間的長河中灰飛煙滅。目前在錢塘江邊與參寥子分別,寫的是當下的自我感懷,「有情風萬里捲潮來,無情送潮歸」,感应「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美妙的光陰歲月像潮流一般流逝,就要和面前的良知老友分別,六合不語,有情無情,只感应江上幾度餘暉。
「幾度斜暉」的意象,唤應了他貶謫黃州之時,在沙湖道中遇雨,寫《定風波》自勉的心境。身處困厄,依舊要抬头挺胸,不怕風刀霜劍的侵凌。即便感应冷氣的强逼,也總相信前景光亮,「山頭斜照卻相迎」,雖然只是夕陽斜暉,心境明澈,就能「也無風雨也無晴」。到了他貶謫海南,政敵有意置他於死地的時候,他依舊無所畏懼,不忘初心,在回應门生秦觀的《千秋歲》詞中,倔強地發放夕陽斜暉的光线,說出「一萬里,斜陽正與長安對」,不管遭到任何無情打壓,「舊學終難改」,認定了本身的自信心,無改初志,最多也就是永遠流放海外,學孔夫子:「吾已矣,乘桴且恁浮於海。」
蘇軾與參寥子的交往,我另有長文探討,在此簡單拈出,做為點題,只說明這本小書的寓意,是通過蘇軾的具體生命歷程,探究他潛躲在詩文深處的意識活動,领会他內心绪愫的變動。蘇軾的確气度開闊,瀟灑豁達,但並非永遠歡笑暢意,也有避不開「罣礙恐惧,顛倒夢想」之時。
他能够成為一個「不成救藥的樂觀主義者」,是有必然心路歷程的,而他撰寫的詩詞,又最能反映中國詩歌的抒情傳統,由表至裏,展现了詩人內心繽紛繁複的心理狀態。所以,「細讀」東坡的目标,並共同他的生活處境,不但是為了章句的考據與注釋,而是期看领会他為什麼成為高人,為什麼心靈得到了自在解放,為什麼人品崇高,悲天憫人,超越他身處的時代窘境,千載之下,仍然讓我們欽仰钦佩,讀到他的詩文,如沐春風。
本文為《幾度斜暉蘇東坡》之〈自序〉,有刪節
關於做者
鄭培凱
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耶魯大學歷史學博士。曾任教於紐約州立大學、耶魯大學、佩斯大學、臺灣大學、新竹清華等校,1998 年到香港城市大學創立中國文化中心。原任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諮詢委員會主席,現任中國民間藝術家協會香港分會主席、香港集古學社社長、浙江大學客座传授、台灣逢甲大學特約講座传授。2016年獲頒香港政府榮譽勛章。
著做所涉學術範圍甚廣,以文化意識史、文化審美、經典翻譯及文化變遷與交换為主。近做有《湯顯祖:戲夢人生與文化求索》《多元文化與審美情趣》《歷史人物與文化變遷》《文化審美與藝術鑒賞》《遨遊于藝》等。
延伸閱讀
此心安處:書寫蘇東坡
做者:鄭培凱
出书商: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
本畫冊集結鄭传授這些年寫蘇東坡文學做品的墨寶,此中名言金句、古詩詞、對聯、文章俱存。他曾言:我寫蘇東坡的詩文,最次要的感触感染與啟發,就是自在安适的心境,连结獨立自主的精神,書寫本身遨遊藝境的感覺,如一葉扁船泛遊書海,看岸邊風景,冷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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