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补》是我最喜好的中国古典小说,曾收躲了几个版本,最特殊的一本是八十年代平拆简体版,因为原书仆人“宁曾”在封面右下角画了小小的一组取经四人组剪影,北京的旧书店遂贬之为被涂鸦的下品,索价仅三元。
那本书有了那涂鸦剪影,一会儿生动起来,就如《西游补》之于《西游记》,也是晚明顽童董说加上的一笔读书走神时的涂鸦,给伟大名著添了一个补钉,却衍生玄幻无数——另一时代的绍兴顽童周树人对此心有戚戚,给它下了赞语:“丰赡多姿,恍忽善幻,奇突之处,时足惊人,间以徘谐,亦常俊绝”。
本文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11月5日专题《四大名著妄想记》的B02-0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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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廖伟棠
情缘之执和情欲之迷
我提到仙履,也是潜意识做祟。又一时代的香港顽童周星驰和刘镇伟,肯定读过《西游补》(最最少看过小人书版本),他们拍了上下两部《鬼话西游》,在香港原名为“西游记第一百零一回之月光宝盒”与“西游记大结局之仙履奇缘”,两片均深得《西游补》精华。
《鬼话西游之月光宝盒》剧照。
何谓《西游补》精华?首要为情缘之执和情欲之迷。既然《西游记》因释道做派对情欲持责备立场,做为续做的《西游补》外表上必需承接之,但现实上董说写做本书时合理青春二十,不成能不诘问一句:假设情缘与情欲必回虚无,它的存在除了证明空色之喻,还有其他意义吗?
于是董说创造了鲭鱼精、青青世界、小月王那几个由“情”拆解而成的幻象,并没有大加责备,也没有像他的同代人兰陵笑笑生那样凌厉淋漓演示一场大悲剧。董说让孙悟空从无所不克不及的大圣,渐渐退回一个被镜子迷宫所困的爱丽丝,其实是还他一双慈善眼,让他看到“悟空”的另一面则是“悟幻”。必需认可幻化才气不蹈空——书中有一群“踏空儿”试图凿天,好让唐僧中转天庭,成果反而凿漏了天把整个灵霄殿“油油儿”从天上弄掉了下来。
灵霄喻灵根,悟空是不会做那种弄巧成拙的事的,相关于凿天,董说给他安放了另一个法宝:驱山铎。“吾家灵霄殿已被人偷往,无天可上”:那里颇见得精神阐发理论里的自我思疑的潜意识,因为那一焦虑,悟空的梦境里呈现了良多投影——最关键的是风流天子的阿谁宫人,不是简单路人甲的角色,她更像是《盗梦空间》里那些梦里潜意识的投影,代表了悟空的心魔。她闲话一提“驱山铎”那三个字,悟空却如获至宝,那是悟空进进梦中梦、万镜楼台的遁词,也是小说后半部门一切懊恼之来源;是悟空自觅懊恼,也是他自辟灵根所必须的道具。
没有梦中梦、镜中镜,我们就无法悟幻。恰是那两点让我们把晚明人董说一会儿与现代巨匠博尔赫斯相连,许多现代学者从精神阐发与意识流技法的角度断定《西游补》是一部超前的现代派小说,其实假设按博尔赫斯的坐标系,董说和他一样不外是一个古典神异主义者,素质上恶感梦与镜子,但又沉浸梦与镜子。“镜子与交媾都是我厌恶的工具,因为它们增加生齿。”博尔赫斯戏言此句,比如孙山公口念道德经,现实上心神不定,早已在青青世界里一骑绝尘。
《鬼话西游之大圣娶亲》剧照。
《西游补》里孙悟空酿成虞美人,与楚霸王卿卿我我;悟空见儿子波罗蜜王,听他讲述本身与铁扇公主之艳事……以至悟空眼中的小月王和唐僧的断袖疑云,都是悟空对情欲的欲拒还迎——也能够视为一个懵懂少年的性妄想。但他为什么又要板起脸来,对本身做一番责备?其实不只是因为继续《西游记》所有的说教。
那个悟空比《西游记》里的心爱
我们回过来看看董说何许人也,据维基百科:董说,生于1620年,1686年逝。字若雨,号西庵、月函、漏霜白叟,董斯张之子,浙江乌程人,明末清初文学家。明亡后改姓林,别名林胡子。早年受业于张溥门下,后加进复社,又曾受《易》于黄道周,通经文,工草书,能诗。明亡后在苏州邓尉山上灵岩寺落发,号南潜,字宝云,与南岳僧人意气契合,后主持灵岩寺,成立“梦社”,专写梦中境遇。崇祯十三年(1640年)前后,著有小说《西游补》。一生著作繁富,有一百多种,然今多不传,唯《七国考》14卷传世。
他一生的关键词是梦、是明亡、是不传——三者互相印证,据说他曾三次焚毁本身的著做和躲书,能够想见他眼中的晚明末世就如火中一场大梦。晚明当然是末世,但也有开到荼靡的凄艳气象,诗人文学家一定在其中目击许多哀幻。就像一百年后日本乱世中诗僧良宽的诗句所云:“梦中之世再结梦,草枕梦回寂思物”,董说早慧,能造梦境千层,也能梦定思梦、痛定思痛。
《鬼话西游之月光宝盒》剧照。
有论者认为,小说中封唐僧为“杀青上将军”是表示反清复明之志,但小说写做之年明朝未亡,杀青应该是杀情之喻。却是小说里孙悟空穿越汗青、天堂之中,对一些让青年董说耿耿于怀的史事以词讼规戒、嬉笑怒骂。出格悟空权充阎王审讯秦桧一章,复仇急迫、文字近乎失控,酿成一种萨德式的施虐书写。可见董说曾经是一个富于义愤的青年,那种力比多,和在情欲中压制的,实有暗通。
我年轻时初读《西游补》,写有条记若干,也是如斯血气方刚。我写它“随手翻来满眼是机锋处处,孙悟空在青青世界中心猿大乱,从一念起,幻相机关重重,一参未破,又进一障。许多小故事插叙,互相表示,愈加迷离。故事构造是‘一头了案,一头掩伏’,而大千世界何尝不是如斯。楚王自叙,嬉笑行文,解构绝倒。行者自迷,言行自结魔障而不自知。唐僧听艳曲竟坠泪,色能证空,千古禅偈好做艳词如斯事理。悟空过窗酃,独有尾巴过不得,自困能自解?那世界的鲭鱼犹胜情欲,梦醒得如斯敏捷,令人不由思疑悟空仍在梦中。”
今天重看,发现本身也跟悟空一样落进对文字障、相的沉浸中。就如董说的枚举癖,前人称为八宝楼台拆下来不成片段,今人称之为能指狂欢、话语狂欢,他和沉沦《西游补》的读者其实亦不离此“色”障。对器物的沉沦实则是对相的反讽?近代小说多陷此妄,我不肯学究气地拿巴赫金什么的往套之,只视为顽童游戏——就像他枚举了一堆“天”的虚名之后结道:“不知是嫩天,是老天呢?不知是雄天,是雌天呢?”——那个悟空比《西游记》的心爱。
“范畴六合而不外”
那种天花乱坠的想象,不断光临结尾到达飞腾,像一个躁郁症患者一般的从狂喜堕进大悲前的脑内混战——以悟空最介意的一对CP被他本身的情种随便杀死开头:
“蜜王军势猛烈,曲头奔进唐僧阵里,杀了小月王,回身又斩了唐僧首级……只见玄旗跌进紫旗队里,紫旗横在青旗上面。青旗一首飞进紫旗队里,紫旗走进黄旗队。黄旗斜进玄旗队里,有一面大玄旗半空中落在黄旗队,打杀黄旗人。黄旗人奔进青旗队,夺得几面青旗来,被紫旗人一并夺往。紫旗人他杀了紫旗人几百余首,紫旗跌进血中,染成荔枝红色,被黄旗人夺进队里。青旗人走进玄旗队,杀了玄旗人。小玄旗数首飞在空中,落在一收松树之上,黄旗队一百万人落在陷坑。一百面黄小令旗飞进青小令旗中,杂成鸭头绿色。紫小令旗十六七面跌进青旗队里,青旗队送起,又在半空中飞落玄旗队里,倏然不见。行者大愤大怒,一时难忍……现出大闹天宫三头六臂法身,空中乱打。”
《西游记》剧照。
曲到“虚空仆人”唤醒他,悟空才“有些醒路,恍然往事皆迷”。正可谓:心猿稍纵风波上,意马瞬息梦日边。孙山公的意象从《西游记》原典到那最神异的续篇《西游补》,不断是人之自我神异心灵的象征,相关于猪八戒象征的本我、唐僧象征的超我。发掘孙悟空的隐喻可能性就是发掘做者对心之渊薮的深历程度。
董说至此戛然而行,“驱山铎”最末都没有呈现,但悟空不再需要驱山了,此刻山川突然明朗,在余音袅袅的末章。
余音袅袅,那就是“范畴六合而不外”那句话——见《西游补》最初一段:“行者饮退地盘,一心化饭。仓猝跳在空中,看见那边有个桃花畔,一条烟丝从树林中隐约透起;顿时按落云头,近前看看,公然是一好人家。行者跑进里面,正要觅人化饭,突然走到一个静舍,静舍中间坐着一个师长,聚几个学徒,在那里讲书。你道讲那一句书?正讲着一句’范畴六合而不外’。”
《西游记》剧照。
玄之又玄的“范畴六合而不外”,请教google大仙,本来此话源自易经,《系辞》云“范畴六合之化而不外,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日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意即《周易》之法例涵盖了六合万物,宽大了一切幽明生灭的改变原理,能够预知各类事物的吉与凶、卦爻象的改变无固定的方所,《周易》自己的变易其实不固定于必然的格局或体系体例,其改变神妙、形形色色。神无方而易无体,一切都处于改变之中。
早在2002年,我写过一首诗《初秋读古画册过活并写信到远方》,此中有一句是“在那里,一小我迷路了/他便得逍远,拥有那山山川水无数。”今天重看,似乎略得“范畴六合而不外”之义。范畴六合,与子同游,“永结无情游,相其遨云汉”,李白也是那个意思。
《西游补》完成后几年,晚明过渡到南明,大势过去。董说在纪念殉国的杨廷麟(字机部,隆武朝兵部尚书)所写的诗《风雪中话杨机部先生》是他早衰进进中年的心迹披露,但也是回忆壮游六合之潇洒:
“昔时野泊昆山下,古墓草荒排石马。并船乍遇杨先生,萧萧不是风尘者。上书自请斩楼兰,拔剑灯前夕独看。囊中出塞一吟袖,奇字历落蛟龙盘。熏炉火冷拨灰坐,话到英雄暂辟冷。”
——好一句“话到英雄暂辟冷”,将要在将来的各类噩梦时代鼓励几人?那是昔时那化身孙山公挣扎于出生避世与进世之间的董说,应该不曾料到的。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做者:廖伟棠;编纂:宫照华;走走;校对:薛京宁 。欢送转发至伴侣圈。
《新京报·书评周刊 》11月4日专题《四大名著妄想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