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顾故事结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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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自珍曾躲“緁伃妾趙”古印印纽及印文。

□黄仕忠

骤闻王贵忱先生于10月26日遽回道山,往事纷至沓来,回想起了因研究龚自珍与顾太清交往而与贵老结缘的过程,历历如在面前。

2001年,我在日本东京大学看到一册用纸捻拆订的手本,书衣题“仙境情缘”,卷端做“桃园记”,下署“艸堂居士订谱,云槎外史填词”。那是一部四出的短剧,演西池金母侍女萼绿华(即梅花仙子)与南极长命星座下白鹤孺子相恋的故事,其间遭金母阻隔,后经看音大士说情,金母遂令二人下凡,“择个世族名门,成就良缘”。东大的汉籍目次著录了那个剧本,只是不晓得那“云槎外史”事实是谁。我颠末检索,发现那是清代闻名女词人顾太清的别名。

顾太清(1799-1877),名春,字梅仙,号太清。本姓西林觉罗,别名云槎外史。八旗论词,有“男中成容若(纳兰性德),女中太清春”之语。著有诗词集《天游阁集》,撰有小说《红楼梦影》,据我发现,她仍是一位戏曲做家。

《桃园记》撰于道光十九年(1839)秋,正值丈夫奕绘往世周年,太清以两人早年的爱情故事为蓝本,以仙境情缘故事,叙写二人婚恋受阻的盘曲过程。

我记得《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还载有云槎外史的剧目,再查,公然找到了,题做《梅花引》,躲于河南省藏书楼古籍部。我请学生仝婉澄代为访得。戏共六出,写章彩(字后素)在西山与幽居等待了二百年的梅精相认相会的故事。戏因章彩赠梅精《江城梅花引》词而得名,那词也收在奕绘《写春精舍词》和《南谷樵唱》中。奕绘,字子章,号太素,嘉庆二十年(1815)袭爵贝勒。是荣亲王永琪(《还珠格格》中的五阿哥)的孙子。他与太清同年出生,善诗词,工书画,通算学、拉丁文。曾任散秩大臣、正白旗汉军都统、镶红旗总族长等职,治理过两翼宗学、御书处、武英殿修书处、看象台的事务。道光十八年(1838)病故,年仅四十。《论语》中有“绘过后素”一语,所以章彩的原型就是奕绘;太仙号梅仙,“梅精”原是自寓。

两剧所叙,皆为婚前情爱,内容却未见欢悦,因为两人结缘,历经灾难。

顾太清在道光五年(1825)嫁进贝勒府,成为奕绘的侧福晋,那时她已二十七岁了。有人说那是因为旗人晚嫁,其实否则,内中颇有盘曲。太清出自八旗镶蓝旗,祖父鄂昌,是鄂尔泰的侄子,官至甜肃巡抚,乾隆间因受胡中藻《坚磨生诗钞》文字狱连累,被赐自尽。父亲鄂实峰,以功人之后,游幕为生,后娶香山富察氏,置家于香山(今北京西山),生一子二女,长女即太清。太清的堂姑西林氏是奕绘祖父永琪的福晋,太清与奕绘很早就熟悉。

太清其其实一般年龄就出嫁了,初嫁于付贡生某氏(与清末外务大臣耆龄为本家),婚后不久,丈夫就往世了。造满后,太清被选进荣王府做奕绘姊妹的家庭教师,两人再度产生交集。看奕绘诗集,奕绘对太清的爱恋始于嘉庆二十四年(1819)夏末,那年两人都是二十一岁。奕绘有《写春精舍词》,从集名到内容,都是写给顾春(西林春)的,此中许多篇章,便写于此时。

但按宗室祖造,贝勒爷纳侧室,可征女子于“包衣”家,而不得纳满洲显宦之女,也不得纳功人之后。嘉庆二十五年(1820)上元时节,两人的恋情遭到奕绘母亲的勇敢反对。“穿墉雀生角,滕口蝇污璧”(奕绘诗句),招致两人关系被迫中断。奕绘大病一场,几乎不起。其母不得已而妥协。两人在道光四年(1824)定亲,太清冒用了荣王府二等护卫顾文星之女的身份,呈报宗人府存案(档案原件尚存)。婚后奕绘有词云:

此日天游阁里人,昔时尝遍苦酸辛。定交犹记甲申春。  旷劫人缘成眷属,半生词赋损精神。相看俱是梦里身。

所以太清那两部自传性量的剧本,笔录的即是“昔时尝遍苦酸辛”的履历。

我将以上内容,写成文章,登载于《文学遗产》2006年第6期。因那篇文章,让我与贵老有了配合感兴致的话题。

我曾见贵老所写文章,谓看太清遗墨,其书法甚似定庵(龚自珍)。我晓得他话里有话,因而在参见时议及此事,遂引出贵老勃郁的兴致。他说他有素材,会有欣喜给我。

龚、顾之事,是由冒广生(1873-1959)更先披露的。他在1907年写了《读太素道人〈明善堂集〉,感顾太清遗事,辄书六绝句》,其第六首曰:

承平湖畔承平街,南谷春深葬夜来。

人是倾城姓倾国,丁香花发一低徊。

冒氏针对的是龚自珍《己亥(1839)杂诗》第209首:

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

一骑传笺墨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原注云:“忆宣武门内承平湖之丁香花一首。”

冒氏认为此诗为顾太清而做。冒氏之后,小说家曾朴又将故事写进《孽海花》,遂广为人知。并由此引发争议,后人称之为“丁香花案”。清末民初人孙静庵《栖霞阁野乘》亦载:定庵在道光十九年乞休。二十一年因暴疾殁于丹阳。外间传言。定庵在官京曹时,常为明善堂仆人上客。仆人之侧福晋西林太清春,慕其才,颇有暗昧之事。人谓定庵集中《游仙》诸诗,及词中《桂殿秋》《忆瑶姬》《梦美女引》诸阕,惝恍迷离,实皆为此事发也。后稍为仆人所觉,定庵急引疾回,而卒难免,盖仆人阴遣客鸩之也。

定庵与太清确有交集。据文廷式(1856-1904)《琴风余谭》记载:“(太清)词集中,与阮文达(阮元)、龚定庵俱有唱和,锡尚书(锡珍)有摘钞本。”太清《天游阁集》今存,与阮元的唱僧人在,与龚生的唱和已无踪影。

1917年,明清史专家孟森写了《丁香花》一文,廓清其事。他的理由是龚诗做于己亥(1839),而奕绘已于前一年往世,稗史所谓奕绘遣人觅仇,天然不克不及成立。但苏雪林觉得还不敷保险,万一是在年轻时候发作的情事呢?所以再做订正,认为早年也不成能发作,因而就能够“救得太清”了。但其后功德者仍用小说家手法做演绎,其事至今仍隐约未明。

贵老听我所言,笑了笑,有些意味深长。他轻声说,他有一些材料,回头找出来给我。

贵老是辽宁铁岭人,少年时从军。后来南下广州,年轻时就喜收躲。一次在北京琉璃厂逛旧书店,偶遇周叔弢先生,周对那位穿戎服的年轻人很是赏识,定见他留意工做相关的文物,同时考虑近代文献。于是年轻的王贵忱以钱币和龚自珍著做为重点,有遇即收,几乎搜罗了所有龚集印本,自称全国收得定庵版本最齐全者。顾太清本籍辽宁,贵老对那位同亲女词人很是喜好,故有讨论太清书法之文。

过了些天,贵老托人转给我一份材料,是两页复印件,上有四首诗及注,署“己已(1929)岁暮得此本漫题”。其第三首云:

摩挲汉玉并秦金,翠墨联翩集羽琌。

进手婕妤双凤印,拚飞妄念《白头吟》。

羽琌是定庵之馆名。诗原有注:“定庵曾为某邸西席,觊觎仆人才姬,一时颇滋物议。得汉玉印事,见诗集中,多寓意之词。可约略指之。”那是从“江浙老辈”传下来的话语,也阐明龚顾确有交集。但以往种种说法,关键之处,在于龚顾两人交往时间的断定。连系太朝晨年履历,并参考吴昌绶《定庵先生年谱》,我发现那个问题能够得到解答。

嘉庆二十四年(1819)春,自珍28岁,应恩科会试不售,留京师。因母在家,故未携眷属。(太清21岁,是年夏,奕绘有恋情诗做以赠)

嘉庆二十五年(1820),会试仍下第,筮仕得内阁中书。(奕绘于岁首年月被迫中行与太清交往)

道光元年(1821),自珍在内阁充国史馆校对官;赋《小游仙词》十五首。(自珍30岁,太清23岁)

道光二年(1822),应会试未第。是岁有蜚语受谗事,屡见于诗词。(太清24岁)

道光三年(1823)春,仍在都供职,会试未第。六月,改定《无著词》《怀人馆词》《影事词》《小奢摩词》四种,共103首。七月,母段恭人卒,解职奔丧,奉梓还杭州。

道光四年(1824)甲申,自珍父(母)丧在籍。(太清26岁,是年与奕绘定亲。奕绘诗句有“定交犹记甲申春”)

道光五年(1825),太清嫁进贝勒府,年27岁。十月,自珍服阕;十二月,得汉凤纽白玉印一枚,考定为赵飞燕故物,明春遍征题诗。

据上所列,那些“惝恍迷离”被认为是写给太清的诗词,其实都写于道光元年前后,然后被编进道光三年刊印的集子中。其时太清年21-23岁,尚未嫁进贝勒府;龚自珍亦在京师任职,其圈子或有交集,故而彼此结识,互赠诗词,原属一般交往。道光三年后,定庵离京;道光四年,太清如愿与奕绘定亲,此身从头有了下落;道光五年正式嫁为侧室,从此放心相夫教子。奕绘对太清的豪情确是真诚不移,太清嫁进五年后发妻往世,奕绘也未续娶,更未纳妾,太清“九年占尽专房宠”,决不会移情他想。

但多情而狂狷的龚自珍却很有可能念念不忘。当他完毕父(母)丧时,太清已成了奕绘的侧福晋。道光五年十二月十九日,定庵购得汉玉印。据其自纪,曾梦人授以玉印,内孕墨痕一星,后数日,即获此印。映日视之,墨痕宛然如梦中者。考其字体,定为赵飞燕故物。定庵喜极,撰文赋律,并遍征题咏,并命所居为“宝燕楼”。其诗题做《乙酉十二月十九日,得汉凤纽白玉印一枚,文曰“緁伃妾趙”,既为之说载文集中矣,喜极赋诗,为寰中倡,时丙戌上春也》,诗中注云“孝武钩弋夫人亦姓赵氏,而此印末一字为鸟篆,鸟之啄三,鸟之趾二,故知隐寓其号矣。”

此印今躲于故宫博物院。据今人考释,末字做“娋”而非“趙”,与赵氏姐妹无关。但龚定庵在道光五年那个时间点,强释做“趙”字,强调与赵氏相关,故做张扬,当是别有拜托。把贵老所给材料中的“摩挲汉玉并秦金”诗及注与得印、题印之事联络起来看,或许本相已显。

龚顾了解、唱和,原在太清成为“才姬”之前,曲到自珍父(母)丧离京,才中断了交往。待造满后,太清已嫁进王府,只是自珍情思未减,借咏秦金汉玉等以寓其意,只能“摩挲”心目中的飞燕故物,以慰渴想。那可能即是“凯觎仆人才姬”之说的由来。自珍释印炫示、征集题咏,那种种轻狂行为,难免“一时颇滋物议”。诚如启功先生所说:“定庵文人,狂放不羁,故其妄想偶寄。”此时所为,已有越界之嫌,却又是狂放不羁的龚定庵做得出来的工作。

只是才子狂放,至多被视为风流,而被招惹的女子,却须承担极大困扰,并且底子无力自辩。前引太清诗题云“七月七日先夫子弃世,十月廿八奉堂上命携钊、初两儿,叔文、以文两女移居邸外,无所栖迟,卖以金凤钗购得室第一区”,笔录了夫死方三月就被婆婆赶落发门的惨事,诗中有句云“亡肉含怨谁代雪,牵萝补屋自应该”,既声明承受不白之冤,同时也自责“补屋”不严,内中之意,亦可玩味。故太清晚年编集,尽删昔时与龚生唱和之什,自属情理之中。但溯其原来,其实两位出色诗人酬唱交往,并没有逾礼之举。后来龚生可能心魔仍然未退,那也只是其小我所想,不该把太清牵扯进来。

我历时三载,方得把个中原由想大白,遂续成文章,题为《顾太清与龚定庵交往时间考》,刊在《中山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我先将文稿呈请贵老教正,贵老传话说:如斯解读甚好,还看陆续。

贵老历来欢送学者操纵他收躲的材料展开学术研究。有一次谈及盛年时曾有重编龚集之意。我说复旦大学谈传授,曾撰文指出王佩诤整理本存在的诸多问题,有意重编龚集。贵老听了甚是兴奋,当即让我邀请谈传授来广州。遗憾的是谈传授因家事与工做繁冗未能前来,后因身体欠安,走动亦少。几年后,贵老还问我:“谈传授什么时候来啊?”他不断等待《龚集》新整理本问世,因为那也是他未了的心愿。

2012岁首年月,贵老把构成系列的龚自珍著做及其他文献369种,共807册,捐赠给了广州市藏书楼。而贵老一生所躲,在晚年大都捐给了藏书楼或博物馆,化私为公。

从古到今,收躲家慧眼识珠,捡漏得宝,令人钦羡。殊不知世上佳物多多,小我财力却是少少,常常为求一珍品,便不能不割爱另一珍躲,因而平昔拮据,末身亦无余财。及至死后,躲品犹难免星散。那些实正有眼界的收躲家,多以收躲自娱,既欣喜得饱眼福,亦是为社会做积存,最初则化为公器。贵老即是如斯,不带走一片云彩。

故斯人虽逝,其泽永存。

□黄仕忠,中山大学传授.中国古文献研究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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