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樊先生
说他家是屠夫,是因为爷爷辈起,半城人都食樊家宰的猪肉。100年的乱世,樊家杀猪的手艺薪火相传。子弟中有背判祖业的,一个大爷做了匪贼;他的叔叔参与了革命,做了官,接他到城里读书。书读得好,就是状元。屠夫状元,是一折戏;状元屠夫,是陆步轩。陆先生先是卖肉,一条龙喂猪了,就是屠夫了。
樊先生迁回老家,看着轻飘飘的屠刀发怵。爷爷骂他不长卵子,不是樊哙门的门生。他哭了一夜,持械杀向对头。对头是一个猪圈,樊先生杀进猪群,如秋风扫落叶,如卷席,如砍瓜切菜,如扫荡沙场,纵横捭阖,一往无敌。樊先生斜刺里杀进猪群,一刀削掉一只猪耳朵,一刀戳中一只猪脚,一刀砍得胖猪脸血肉迷糊,一刀扎在猪心,刀子从猪前肢胁部刺进往,滚热的猪血染红了他的衣袖,猪带着伤带着楔进脂肪的刀拱进猪群,樊先生换了一把刀,一脚踹开猪栏,双手高举屠刀,砍在肥厚的猪肩上,他砍中一口肥猪,一口阉猪,一口壳郎猪,一只龌龊猪娘,一只要古老的名字的“豕”的猪,一只曾经剃剥为祭奠的猪,一只香馥馥的乳猪,一只阳虎送到孔宅的猪,一只鸿门宴上宴飨勇士的猪,一只用来做东坡肉的猪,一只用来做小炒肉的猪,他蒲伏在地上,以滚牌手的灵敏一跃而起,砍在粗壮的猪脖子上,他从猪尾巴杀起,杀得猪队友六神无主,那是战斗!一头猪肩膀削平了一块,一头猪流出了肠子,一头猪卸掉了下猪嘴,一头猪瘫痪了四肢,喘气着等死,三十五头猪在愤怒地喊唤,那是一口陈平拟做全国宰割的猪一口自命非凡的猪一口黄袍加身的猪一只简笔划的猪一只会飞的猪一只动物农场的猪一只隐喻的猪一只印在钱币上的猪一只妖精改变的猪,第一只接近驯化的猪,一头野猪,樊先生把一只聪明的猪做成白条,把三头小猪开膛破肚,脚插在猪肥和猪血里,插在猪头和猪手拱起的肉山里,把脑袋挺出下水的雍塞困难的唤吸。那是战争啊!多年以后,每当樊先生拎着杀猪刀,就会体味到此刻淋漓尽致的快感。
村里被轰动了,二三子把樊先生捆得像一只等着推上屠案的猪,爷爷一边淌着冲动的鼻涕,一边高喊着:“那才是我樊门子弟!”他看着后生把他吊进井里,吊在水面上。
夜里,爷爷睡在井口的火堆旁边,给受惩戒的孙子唱着古老的祭歌。祭歌缅怀着先祖征战四方的荣耀,颂扬屠刀的尖利,对牲享的同情和屠夫的勇气。歌手翻开了一扇门,打通了井里的樊先生穿凿汗青重重迷雾的灵犀。
七十二小时以后,爷爷看着小子们将奄奄一息的樊先生挈出井,他们用架子车把他拉回家,捂了三重厚棉絮。
重操祖业的樊先生踏实地拎着屠刀,天天沉着干练地给顾客朋分猪肉。他把那喊渡劫,后来改了说法,喊涅槃,凤凰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