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钱识小（5-18）老、庄摧破名学所谓“分散眢论”：“可判可别，难解

　　读钱识小（5-18）老、庄摧破论理学所谓“分离眢论”：“可判可别，难解难分”

　　1、“故致数舆无舆”；

　　《注》：“故致数舆乃无舆也。”

　　按王注一如未注，倘认为语意晓然，无须赘说耶?

　　严复评曰：“‘数舆’者，‘一’之反对”，以上文有“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如此也，已识其旨。

　　宋人如苏辙《老子解》云：“轮、辐、盖、轸、衡、轭、毂、轊会而为车，物物可数，而车不成数”；林希逸《竹溪鬳斋十一稿》续集卷二《再和除字韵》云：“失马塞翁云得马，数车柱史论无车”；皆得此句之解。

　　元李德纯《道德会元》引唐成玄英《老子义疏》：“舆，车也。箱、辐、毂、辋，假合而成，徒有车名，数即无实；五物四大，为幻亦然。所以身既浮处，贵将焉寄?”；复为申诉曰：“数车之各件，无一名车者，喻我是一身，无一名我也。”其解“数舆无舆”一句甚确，而往老子设喻之旨，大相迳庭，可谓得“语”之“意”矣，犹未得“意”之“随”也(《庄子·天道》篇)。

　　《庄子·则阳》云：“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认为风俗也。合异认为同，散同认为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增订四]美国民歌嘲村人赴市镇买裤，白手而回，云只睹房屋无数，市镇不得见也(Yankee Doodle went to town／To buy a pair of trousers，／He swore he Could not see the town／For so many houses·-- “Yankee　　Doodle”，G·Grigson，ed·，The Faber Book 0f Popular　Verse，1974，p·166)。此即昧于庄子言“十姓百名”可“合”认为“丘里”之义，而犯当世哲学家所谓“范围错误”(Category mistake)矣(G·Ryle，7he Concept 0f Mind，　1949，PP，16—7：“But where is the University?”etc·)。

　　2、老之“数舆乃无舆”，即庄之“指马不得马”，亦即《墨子·经说》下之“二与一亡，不与一在。”

　　二有一乎?

　　曰：有。

　　则一可谓之二也?

　　借曰否则，二复何在?

　　盖老、庄摧破论理学所谓“分离眢论”(fallacia divisionis)耳。

　　以辐若毂之不成称舆也，遂谓无舆；以蹄若尾之不成称马也，遂谓无马；执散而为各一(units)以破合而成统一(unity)。貌同实异，故老、庄辞而辟之。

　　各异而指数之，则合成“丘里”者散为“十姓百名”，“一”亦分“裂”散“发”而无从“得”矣。

　　《齐物论》不云乎：“故分也者，有不分也”？

　　3、嵇康《答〈难摄生论〉》曰：“凡此数者，合而为用，不成相无，犹辕、轴、轮、辖，不成一乏于舆也”，足申老子之旨。

　　吕惠卿注《老子》见陆德明《释文》“舆”做“誉’，释为“誉出于无誉”；后人亦置本句之“数”字以上文之“一”字于度外，牵合《庄子·至乐》与《淮南子·说山训》高诱注，释为“求美名则不得美名”。修身行已，强聒不舍，而于名理思辩，如以水投石，莫之受焉。

　　4、或又见释氏《那先比丘经》论轴、辋、辐、辕等“不合聚是诸材木不为车”，“合聚是诸材木用为车，因得车，人亦如是”，乃谓成玄英本此附会，佛学流进以前，吾国无其说。则是唐之道士尚能傍通内典，而近世学人其实不知《庄子》矣。

　　比方两柄多边，故指(denote)同而旨(signify)没必要同；成氏睹佛、老皆以舆为譬，因谓老子此章亦如佛之欲晓示五蕴聚幻，毫厘千里，其谬失盖在斯耳。澄看《华严经疏钞悬谈》卷二四云：“今时成英尊师做庄、老疏，广引释教，以参彼典，但见言有小同，岂知义有大异”，能够为例矣。

　　5、老子喻，言有舆也，不持分离眢论，能够得“一”；佛喻，言无车也，正持分离眢论，所以破“聚”。

　　二者意图相背。

　　分离以明本无，释氏之惯技。如《大般涅槃经·狮子吼菩萨品》第一之三亦即云：“离五阴已，无别寡生，善须眉，如离箱、毂、轮、轴、辐、辋，更无别车。”龙树菩萨《大智度论·缘起义释论》第一云：“譬如车，辕、辐、轴、辋等和合故有，无别车也。人亦如是，五寡和合故有，无他人也”；其《中论·看如来品》第二二云：“因五指有五拳，是拳无有自体；因五阴名我，是我即无自体”，与车喻正出一辙。[增订三]《大智度论》卷三O《释初品中十八空》：“如车以辐、辋、辕、毂寡合为车，若离散各在一处，则失车名。五寡和合人缘，故名为人，若分别五寡，人不成得。”

　　《楞严经》卷二、卷三之破五阴、六进、七大、十界“人缘和合”，或圭峰宗密《原人论》之节节分割“色心和合”，清辩滚滚，无异分举一则不成二、指百体则不得马、数件则无舆，盖恃此法为显实理惑之利器而不自知其为眢论也。

　　复举一则，以资轩渠。《优婆塞经》教人弃离“嗔恚盖”云：“有智之人，若遇恶骂，当做是念。是骂詈字，纷歧时生；初字生时，后字未生，后字生已，初字复灭。若纷歧时，云何是骂?曲是风声，我云何嗔!”

　　佛书每忘己事之未工，而笑别人之已拙，如《百喻经》之四四：“有人因饥，食七枚煎饼”食六枚半已，便得丰裕。其人恚悔，以手自打，言：“我今饱足，由此半饼，前六饼唐自捐弃，设知半饼能丰裕者，应先食之”；或如《长阿含经》之七《弊宿经》中婆罗门缚贼，剥皮，脔肉，截筋，打骨以求“识神”，小儿吹灰、捣薪以求火，村人认为声在贝中，触贝命出声，不知须以口吹贝。

　　6、夫聚诸材方得车、因五指有拳，正如积六枚饼乃能饱、合贝与口气而出声。即以子矛攻子盾也可。

　　历来文士，不识此故，以分离之悖谬为分析之精微，纷繁祖构。

　　韦应物《听嘉陵江水声》：“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云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语尚含浑。

　　欧阳修《钟莛说》：“甲问于乙曰：‘铸铜为钟，削木为莛，以莛叩钟，则铿然而喊。然则声在木乎?在铜乎？’乙曰：‘以莛叩垣则不喊，叩钟则呜，是声在铜。’甲曰：‘以莛叩钱积则不喊，声果在铜乎?’乙曰：‘钱积实，钟虚中，是声在虚器之中。’甲曰：‘以木若泥为钟则无声，声果在虚器之中乎?”

　　苏轼《为沈君〈十二琴说〉做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喊？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皆拾《楞严经》“非于根出，不于空生”之牙慧，知肝胆为胡越，而不省齐楚为眉目(语本严遵《道德指回》)，无以过于触贝之村人、捣薪之小儿焉。[增订二]《大般涅槃经·圣行品》第七之三举燧火、酪酥等喻以明“寡缘和合”，有曰：“譬如因鼓、因空、因皮、因人、因桴，和合出锋。鼓不念言：‘我能出声’；甚至桴亦如是。声亦不言：‘我能自生。”能够解欧阳修、苏轼之难矣。[增订三]《大智度论》卷九九《释昙无竭品第八十九上》：“譬如箜篌声，……寡缘和合故生。有槽，有颈，有皮，有弦，有柱，有棍，有人以手鼓之，寡缘和合　　而有声。是声亦不从槽出，不从颈出，不从皮出，不从弦出，不从棍出，亦不从人手出；寡缘和合，乃尔有声。……诸佛身亦如是。……离五指更无有拳，……离五寡则无有佛。”

　　7、《吕氏春秋·别类》篇：“夫草有莘有藟，独食之则杀人，合而食之则益寿。万堇不杀。漆淖、水淖，合两淖则为蹇，湿之则为干。金柔、锡柔，合两柔则为刚，燔之则为淖”；盖有见于分而亦不成无见于合，吕不韦之喻堪助老、庄数舆、指马之喻张目也。

　　8、西方哲理名家亦每陷于别离眢论而不自知。

　　如休谟之破我、破因果，正用指马百体、数车各件之法。

　　莱伯尼茨倡“小觉得”(les petites perceptions)说，谓合无量数小声音而成巨响，故闻巨响者即可分聆其每一声音(ll faut qu’on air quelque perception de chacun de cesbruits)；盖误认为合而始具有者，散亦仍详细而微。以散则无存而疑合亦不存，以合则有成而信散亦能成(fallacia compositionis)；如翻覆手，义各堕边。

　　《列子·杨墨》篇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全身重，故一毛亦不轻，遂弗肯损一毫以济一世；持之有故，而论则陷眢。

　　凑数车、指马之道，有睹于分，无见于合，则不敷以知量之增减可致量之改变。老标“得一”，庄举“邱里”，诚对治之药言哉!

　　9、莎士比亚赋《二鸟》诗以喻恋爱，略如陈子昂所谓“相得如青鸟翡翠之婉娈”(《全唐文》卷二逐个六《馆陶郭公姬墓志铭》)，有云：“可判可别，难解难分”(Two distincts，division none)；颇资断章取义，可牵合萎立治论学之语：“辨认非即分离”(Distinction is not division)。明乎斯理，庶几有一而不亡二、指百体而仍得马、数各件而勿失舆矣。

　　10、读者曰：或执分、或执一。执分以破一，执一亦不屑分，术之相非者各有其是也。即克罗齐所谓伪概念有二：或只详细不笼统，或只笼统不详细也。然均不得会通、不得知觉两头之合、不得详细的普及也。

　　又，吾辈于吾生，亦“可判可别，难解难分”也。一句话，只可通明（“辨认”），不成“分离”也。“必须向前奔腾”也，生命不息、精神创造不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