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白山下，有个地方名喊秫秸垛。在秫秸垛山前的大沟膛子里，有一座马架子房，里面住
着一个孤老头子，不知喊啥名字，只知道他姓李，所以人们都称他老李头。这老李头是个坐地 户，祖祖辈辈住在大林子里，以打围、放山为生。他无儿无女，无亲无故，就跑腿一个人，日子混
得还将就。
有一年秋头子，老李头背上背筐，背筐里装的山货土产，要到集上往卖。从秫秸垛往上走，
走不多远，就是奔长白山主峰的路;往下坎走不远，有一条清清亮亮的小河，小河的南岸，是一个 山崴子。他站在小河的北沿上端量这地方，像是能出大棒槌。他经常出往放山，怎么家跟前这
地方倒忽视了呢？他嘴上没说啥，心里却暗暗计划好了；出门回来后，一定到这地方细细地拉几 个棍。
他又背起背筐，码着小河往下游走，奔桦甸县往了。
到了桦甸县，把棒槌、天麻、虎骨和茸角卖出了手，随后就到市上，买些使用的东西。他一年
只下一次山，油盐酱酷、布棉衣鞋啥的，这一遭都得办置齐备了。这一天，东西也买得差不离了，他就来到饭馆，要食点饭。
他坐在饭桌前，还没等跑堂的来答对他，忽见墙旮旯里蹲着一个小小
子，正勾着脑瓜，抽抽搭搭地在哭，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直往下滴。老李头是个 软心肠子的人，眼窝子又浅，见此情景，禁不住眼圈里滚动着热泪。他走过往把那小小子拉起
来，一边拿手给他擦眼泪，一边不住地打咳声。
这小小子十二三岁光景，蓬头垢面，穿得破衣烂 衫，还打着赤脚板。老李头拉着他的手，慢声悄语地说：
“孩子，你这是咋的了？你家住哪儿？爹和妈呢?”
听了这一迭连声的问话，小小子再也憋闷不住了，哇地一下哭出了声，边哭边诉说自己的身
世。原来他是个无娘孩儿，家住山东青州府，父母先后往世了，无依无靠，加上山东老家经常闹 灾荒，没法子，就一路讨饭来到关东，流落到桦甸县城。
眼下，他正在困难处，食没食的，住没住
的，天道要冷了，这一个严冬可怎么熬啊！
老李头听完了小小子的哭诉，一把将他揽进怀里，搂得紧紧的，长长地叹了
口气说：
“孩子，我知道穷人的苦滋味啊！不嫌弃，你就随我往吧！我虽说没有好食的，也没有好穿
的，但总不能让你冻着饿着。
咱爷俩对付着混日月吧，
围看的人大都同情这孩子的苦难身世，见老李头这样慷慨豪爽，无不称赞称道。内中有个
好心人引头，让小小子认老李头为干佬。老李头和小小子呢，也都打心上情愿，当下小小子就给 老李头跪下了，磕了头，喊了声“爹”。老李头拉起小小子，立刻给他起了个名，喊李小。
从钱褡
子里拿些银子，买了饭菜，爷俩食了。又到布庄子，从头到脚给李小换了一身新衣裳。还带他往 剃了头。经过这一番扎咕，李小立刻变得标致起来，浓眉大眼，黑里透红的脸膛，挺招人稀罕的。
老李头细细一端详，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山里人一应住家过日子的东西都摘办齐整了，爷俩就 高兴奋兴地往秫秸垛的方向走了。
李小这孩子聪明伶俐，又听说听道的，老李头更是心满足足，视为掌上明珠。老李头教他怎
么放山，怎么窖鹿，怎么挠紫貂，怎么起天麻……李小认认真真地学，不上半年，山里的活，就学 得差不离了。李小对老李头也很好，侍候起来可上心尽意了，啥好食的就留给老李头食，啥好穿
的，先紧老李头穿。
老李头觉得，李小这孩子，比自己亲生的儿子还要孝顺;李小觉得，老李头疼 爱自己，跟死往的父母没啥两样。他们处得融融洽洽的，欢欢乐乐的，小日子过得可舒心了。
自打从桦甸县城回来以后，第二年一到放山季节，老李头就带领李小到小河南岸的南崴子
一带往放山。
一到这儿，就闻声棒槌鸟“王干哥！王干哥!”不停地喊着。这儿的树头齐刷刷 的，草旺花鲜，地土不干也不涝，这正是人参生长繁育的好地方。这地方的棒槌可真多啊！净是
片儿货和堆儿货。那红榔头红得像朝霞，跟五颜六色的山花连在一起，就像那色彩斑斓的云锦， 甚是好看。
挖出的棒槌，五品叶六品叶的可多了。这儿的棒槌个头大，体形也好。爷俩那个乐
啊！不上几年，他们的小日子就发旺起来了。
转眼间，老李头七十多岁了，小李也快到二十岁了，这些天，老李头的脸上总是阴忽拉的，心
上像压了一扇磨。李小又精又灵的，当然早就察觉出来了，只是不知老人为哪宗事不兴奋，不好 开口。
一天，他们打南崴子放山回来。这一天，他们的运气不错，挖了不少顶星子货。李小挺兴奋
地打开棒槌包子，“缕索”那些皮紧纹密的大棒槌，笑着对老李头说：
“爹，你看这些棒槌有多好！这须条，这露头，再看看这些珍珠疙瘩，锃明闪亮的，准能卖上
好价钱!”
想不到老李头却打不起精神头来，他打了个咳声，斜倚在展盖卷儿上，装上一锅蛤蚂头烟，一边抽着，一边直勾勾地看着房巴。
李小不知道老人的心里头到底有啥难解的疙瘩扣儿，又不
好直接发问，只得软声和语地说：
“爹，你老人家哪儿不安闲了？”
老李头摇摇头。
“爹，儿子惹你老生气了？”
老李头又摇摇头。
“那么，你到底有啥难心事？孩子好憋闷得慌啊!”
老李头沉吟半晌，长长地出了口闷气说:“孩子，我一辈子没个枝儿蔓儿的，那是怨老人穷， 日子过得贫冷，说不起家口啊!自打你到我身边以后，我是事事满足，处处放心，喘气匀流，睡觉
安稳。
可是，这些天我心里老虑虑一个事啊！老人古语说:钱是死的，人是活的，钱是人挣的。 孩子，你也老大不小了，到了娶媳妇的时候了，光有银子有啥用？得有个家呀，鳏寡孤独的光景
难熬啊！可是在咱深山老林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最近的邻居还隔七八十里，再说，谁家的闺 女情愿远嫁到长白山老林子里？这些日子，我就为这码子事犯愁。
我觅思着，再不咱就移到山
外往住，兴许一一反正在我咽气以前，一定得把家口给你办上，
李小知道爹是为这事犯愁，心上才一块石头落了地，说：
“爹，你身板子还挺硬朗的，我年岁还不太大，咱们先在这干几年。这地方水甜土肥，是养穷
人的好地方，我真舍不得离开呀!”
想不到老李头听了这话，满脸的愁云消散了，笑呵呵地说：
“孩子，你这话才说到点子上了，爹就是不情愿离开这块宝地啊! ”
爷俩又唠了一阵子，这才躺下睡觉。
第二天，天还没放亮，李小就爬起炕来，点上明子，操起木桶和木瓢，来到小河边上，把明子
插在地上，他蹲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弓起身子淘米。淘着淘着，就觉眼前通红一亮，抬头一看， 打小河南沿南崴子那儿，闪出一团亮光来。那亮光朝小河这边走来，红亮红亮的。
来到近前一
看，竟是一盏红灯笼。
李小十分惊奇:这红灯笼是哪儿来的？再说这左近也没有人家呀！借着灯光，往细里一看，
见一位大姑娘一手挑着红灯，一手拎着木桶，朝小河边走来。到了小河边，那姑娘也觅觅一块石 头蹲下身子，把红灯笼放在身旁，也弓起身子，哗啦哗啦地淘起米来。
那姑娘粉裤绿祅，一根独
辫长刘海，头上插一朵通红通红的大红花。身材苗苗条条的，脸盘儿有红似白的，眉眼又清秀又明亮。
那姑娘头不抬眼不睁，一门心思地淘着米，脸上还透出一丝儿笑模样。那灯笼也希奇，不点
明子不点蜡，不使捻子不用油，团团蛄蛹的，又红又亮。
李小看得人了神，竟忘记了淘米和搓米。这时，他忽然觉得眼前忽闪一下，有点昏暗，扭头
一看，原来自己点的明子已经着完了。他就借着红灯笼的亮光，急急忙忙把米淘完了。这工夫 姑娘早已淘完了米，却仍然蹲在那儿没动地方，直到李小淘完米，她才拎起木桶，擎起红灯笼，朝
南崴子走往。
李小站在河北沿，眼啾着红灯笼在大林子里消失了，这才拎起木桶往家走。这时，老李头已
经穿戴完毕，就等着他淘完了米好下锅。李小利索把米下到锅里，点火做饭。食完饭，他们还要 上山挖棒槌呀！今天早上在小河边碰到一位大姑娘淘米的事，他没跟老李头学说。
第二天，天还没亮，李小又打着明子到小河边往淘米。那个大姑娘又挑着红灯笼来了。来到河边，她放下红灯，蹲下身子，又淘起米来;淘完了米，朝他淡淡一笑，拎起水桶，擎着红灯，又 朝南崴子走往了。
打这以后，他们两人是天天如此，一大早就同时到达小河边，一个在南沿淘米，一个在北沿
淘米，两人还不过话，还总是姑娘先淘好米，再等候李小一会儿，待李小淘完了米，她再冲李小微 微一笑，然后就拎起木桶，擎着红灯笼，向南崴子走往。
这一天，鸡已经喊头遍了。李小爬起来，收拾收拾，又打着明子往河边淘米了。是个阴天，
李小刚到河边，那姑娘也手挑红灯笼来到小河的南岸。见了李小，盈盈一笑，又低下头，淘起米 来。淘着淘着，忽又扬起脸来，嘎巴下嘴唇想说什么，却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往。
淘完了米，
两人你看我一服，我看你一眼，就这么的，足有一袋烟工夫。姑娘立起身，拎起木桶要走，却又磨 磨蹭蹭地不愿挪动脚步。这时，李小终于找着话茬了，说：
“这位大姐，你要往哪儿往呀?”
“回家往呀!”姑娘的嗓音又清亮又好听。
李小吭哧老半天，脸膛胀得赛似眼前的红灯笼。
他一眼看见红灯笼，就顺口说道：
“这红灯笼真好!”
“可以借给你，
“那你使啥?”
“家里还有。哪一天你往取吧。”
“我家脱离不开，还有个上岁数的老爹需要我侍候，再说我还不知道你家的大门朝哪
开呢。”
姑娘扑哧一笑说：
“咱是邻居，就在南崴子大林子里。
你回家跟你爹说说，他会明白的，也一定会找到我
的家。”
李小说:“我一准往串门！”
姑娘深情地看了他一眼，说：
“我等着你，明天是个吉庆日子。”
姑娘刚要迈动脚步，抬眼一看天空，漆黑漆黑的，还淅淅沥沥地下小雨。她顺手把头上的大
红花摘下一个瓣儿来，扔给李小说：
“给！你的明子灭了，天黑路不平，小心跌了跤，拿它照个亮吧!”
李小拾起托在手掌上，只见那东西有大拇指盖大小，滴溜溜圆，发着红莹莹的亮光，赛一盏
小灯笼。
李小又兴奋又惊异，正想向姑娘细细打听一下，抬头一看，姑娘早已走了，大林子里红 灯笼的光亮在闪耀，还飘过来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李小站在河沿上，看着姑娘远往的方向，品味着姑娘刚才的一番话，觉得心儿麻酥酥地甜，
脸蛋儿火辣辣地烧。
这时没提防老李头来到他的身旁。
原来他见李小淘米老半天没回来，心里记挂着，怕有什
么闪失，就穿上衣裳奔小河走来，走到半路上，远远看见这儿灯明火亮的，还隐隐约约听到一问 一答的说话声。来到近前，却只见李小手掌上托着一个亮东西，面朝河南岸，正在出神呢。老人
家立刻觉察出这事挺蹊踐，再一联想李小这些天上河淘米，一天比一天起得早，淘米的时间老长 老长的，更觉这里必有缘故，于是就问道：
“孩子，刚才你是跟谁说话呀?”
李小见爹来了，想起刚才姑娘嘱咐的那席话，就把与姑娘相遇相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
一遍。
老李头一听，心里立刻明白了八九分，他捋着花白的胡须，笑模笑样儿地说：
“孩子，这是大喜事呀! ”他从李小手上拿过那颗红东西，眯起眼睛看了一会，乐得嘴巴都合
不拢了。原来这放红光的圆圆粒，是一颗老大老大的棒槌籽啊！他把这粒棒槌籽攥到手里，对 李小说:“孩子，咱得立刻回往，操办喜事! ”
爷两一回到家，老李头就支使李小干这忙那的，又杀鸡又宰鹅，又泡木耳又洗元蘑，把狍子
肉干和黄花菜也用温水浸上了。
还让李小拿马尾儿到小河里套几条大细鱗鱼回来。屋子洒扫 得=干净净，预备过年用的香烛纸马也找了出来。
李小不解地问：“爹，你这是要干啥呀?”
老李头说:“我这是要预备给你娶亲呀! ”
“娶谁呀?”
“就是跟你一块淘米的那个黄花姑娘呀!”
“爹，这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你看你……”
老李头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把李小拉过来，说:“孩子，你听我说呀! ”于是就对李小如此 这般地嘱咐了一番^
第二天一大早，李小还照样往淘米。
这个姑娘早已来到小河边，红灯笼就放在她的身边。
见李小来了，她先是甜甜地一笑，尔后说道：
“李小，我等你老长时候了，跟你爹说了吗?”
这回李小的胆子也放开些了，他涉过小河，紧挨着姑娘蹲下身子说:“说过了。”
“你爹说什么来着?”
“我爹说，”他看了姑娘一眼，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语声也有点颤抖了，“让咱俩快成亲，今天
就操办!”
姑娘听了，脸颊上先是涌起一点红润，接着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工夫，李小从衣襟上拔
下早已纫好了红线的针，别在姑娘的衣领上。姑娘一边扬起脖儿，让李小往上别针，一边咯咯咯 地笑着。李小别完了针，姑娘又拎起木桶，一闪身就走得没影没踪了。
李小立刻回家找老李头，告诉他针已经别好了。老李头跟着李小，蹬过了小河往。
这时候
天已经大亮了。他们码着红线绳，向南崴子方向觅往^走不过半里路，面前横着一座立陡石崖 的大砬子。老李头仰脸一撒目，就见在大砬子尖上有一团像火球一样的东西，又红又亮，直晃眼
睛。那根红线绳也向大酸子尖上走往。爷俩就攀藤蔓，挠树桠，终于爬到砬子尖上了。
低头一 看，嘿，那红线绳就拴在一棵大棒槌的秧子上。那像火球似的红东西，就是红榔头啊，团团蛄蛹
的，活像一盏红灯笼。每个参籽，都有手指盖大，像透亮杯似的，放着红莹莹的亮光。
爷两个仔仔细细地抬了起来，唯恐碰破一点皮、挑折一根须子。抬出来一看，这苗棒槌足足
有一斤重，形体像人，四肢五官都长得齐齐备全的。
爷俩扒下一张红松皮，挠几把青苔毛子，把 棒槌包好了。秧子和红榔头露在外面，红的耀眼，绿的鲜亮，别提有多招人稀罕了。
到家以后，爷俩把棒槌放在新房里。院中心摆上天地供桌，桌上摆满了供品，点燃了香烛，
烧起了纸马，放起鞭炮。也就在这当儿，就见新房里的那苗棒槌，红榔头一抖动，绿叶儿一颤悠， 哗的一声，棒槌籽爆落在地上，像无数颗珍珠、玛瑙和翡翠散落地面，也像流星和霞光一样闪耀
明亮，漂亮极了。
随着屋里充满着五彩烟雾，烟雾散尽，冷不丁就见一位大姑娘活脱地立在地当 间。李小定睛一看，正是跟他一起淘米唠嗑的大姑娘！只见脸儿更俊俏了，衣裳更新奇了，特别头上的那朵大花，活像一盏锃明通亮的红灯笼。
当下由老李头主持，二人在天地桌前拜了天地，这就算成了亲。
这姑娘可真当老李头和李小的心意了，心灵手巧，要多能干有多能干，要多贤惠有多贤惠，
可会过日子了。爷俩别提有多兴奋了。
一天，李小开玩笑地问她：
“你既然是人参精，咋还天顶天的往淘米?”
姑娘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伸出手指戳着李小的鼻梁子说：
“傻瓜蛋！你真憨啊！那哪里是淘米呀？我是往淘人参籽呀，不的话，你们爷俩能够在南崴
子一带挖那么多的大棒槌?”
从此，他们一家三口，就欢欢乐乐、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了。
独行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