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考古学家称为北京故宫“宿世”的文化瑰宝，曾被埋没600年
凤阳明中都：考古发现与庇护操纵“三部曲”
本报记者张紫赟、刘美子、曹嘉玥
凤凰喊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向阳。
安徽凤阳，古为淮夷之地，春秋战国期间为钟离古国，隋唐设濠州，明初为临濠，因地处凤凰山之南，洪武二年被墨元璋赐名“凤阳”，取“丹凤向阳”之意，沿用至今。
薄暮时分，位于凤阳县城正中的明中都皇故城国度考古遗址公园内，游人早已散往。目之所及，除了葱郁的草、茂盛的花，还有土方坑里汗流浃背的人。考古队员正在对明中都前朝宫殿区的西北角区域停止发掘。
沿着皇故城城墙行走，彼时，人们能看见的只要断壁残垣，那段汗青却历来只存在于坊间传说中。而今，重见天日的白玉石雕、巨型石础静静地躺在土方坑里，向世人展现着一个实在存在过的国都。
明中都是明初第一座根据京师之造建造的国都，曾被誉为中国古代齐全宫殿的蓝本，更被考古学家称为北京故宫的“宿世”，但因为种种原因建而被弃，汗青文献鲜有记载。
2022年3月，2021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揭晓，安徽凤阳明中都遗址进选，一个埋没于汗青长河600年之久的明代国都再次被聚焦。
抖落尘埃
600多年前的淮河南岸，一座宏伟的国都正在严重营建。“中都丰镐遗，宫阙两京陟。千里廓王畿，八屯拱宸极。”那首诗恰是明中都昔时盛况的写照。
洪武二年(1369年)，全国甫定，墨元璋诏建中都。六年后，中国都已“功将完成”，墨元璋却以“劳费”为由，突然“罢中都役做”，改南京为国都，中国都自此被世人遗忘了整整10个甲子，曲到一小我的呈现。
“县城里还躲了个‘老县城’。”那一说法在凤阳已经传了几百年。至于为何会有两个县城，“老县城”事实什么来头，没有人考证过。1969岁首年月夏，49岁的人民教导出书社编纂王剑英从北京下放到凤阳。那位曾在燕京大学主攻明史的汗青天文学家对那一说法感应猎奇，当他走进“老县城”时，更是大为震动。
城南门表里须弥座上精巧的白玉石雕、城内浩荡严肃的蟠龙石础、刻有明初数十个府县地名的高档级明砖，那些在北京都不多见的建筑构件，为何会呈现在其时远近闻名的穷县里？为何专家学者们对此一无所知？连续串的问题浮现于脑际，王剑英起头觅觅一切与凤阳有关的史料。
从那时起，一个操着浓浓吴音的外埠人，逢人就探听“老县城”的汗青，成了本地一景。只要有空，王剑英就开展田野查询拜访，文献里的工具要在实地找到遗迹，找不到，他就四处搜集瓦片字砖。“父亲的进迷水平让一些老乡很不睬解，以至有人喊他‘疯子’。”女儿王红回忆。
时间长了，本地人对“破砖烂瓦”的立场起头有了改变。多年后，王剑英还时常密意回忆起，老苍生会主动把耕地挖塘时捡到的龙瓦、凤滴、纹饰送给他，还告诉他许多文献里没有记载的细碎信息，好比“承天门东侧水沟里呈现过成排的浮雕”，“东、西华门内侧等处地下都有大桥”等。
本地人那么评判王剑英：“那小我能食苦，没架子，有本领，能讲许多凤阳的汗青，是我们八辈子都不晓得的！”
1972年，王剑英被抽调筹备中国汗青博物馆从头开馆工做。工做之余，他到故宫午门四周溜达，发现它的形造与凤阳“老县城”南门竟然根本不异。1973岁首年月，在复旦大学开会期间，他偶尔看到乾隆年间的《凤阳县志》，发现“老县城”很有可能就是明中都的宫城部门。他立即申请完毕借调，回到凤阳。
今天的凤阳县博物馆内，展出了王剑英昔时丈量用的东西。在阿谁前提匮乏的年代，一辆破自行车、一台借来的拍照机、一卷少了3米的大皮尺，就是他的全数“家当”。他围着宫殿和城墙一遍遍计步测距，或是在车轮上扎红绳计圈数测距。
根据历代国都和宫殿建筑的规划思惟、建筑格局、秉承法例，王剑英对明中都的每个部位、每件遗存一一查勘测绘。王剑英有着极深的绘图功底，他手绘的遗址草图上，标识仍然清晰可见，实线是已知的，虚线是断断续续的，点是大致揣度的。标注上写着：1973年5月27日车测，28(日)晨复测校正，每双脚蹬28吋(英寸)自行车一圈，(在地图上是)1毫米。
后来考古研究发现，王剑英用“土办法”测出的成果，竟与用现代仪器测出的几乎吻合。
刘建桥是其时凤阳县文化馆独一分担文物考古的干部，数十年过往，初见王剑英的气象仍然定格在他脑海中。7米高的皇陵碑，王剑英爬在大木梯上，手拿《皇陵碑文》，与碑上的字逐个比照。每看一行，便要爬上趴下一次，几个往返下来，背心短裤全汗透。
后来，在刘建桥的驰驱勤奋下，王剑英被抽调至文化馆，专职研究明中都。
从“发现”明中都皇城，到显示出一个实在存在过的明中都，王剑英用了整整6年时间。很难想象，在没有电脑检索、没有测绘仪器的情状下，他是若何手无寸铁完成勘察、摄像、考证、绘图、撰写研究陈述的。1975年春，《明中国都考》(汗青篇)末于完稿，引发学界的颤动。
那座被遗忘的国都找回了它的记忆：中都是根据京师，也就是首都的规格建造的；外郭城范畴达50平方公里，与元大都相当；宫城达84万平方米，比后来的北京故宫还大12万平方米；全城设104坊，各类衙署、坛庙、宅第一应俱全……
王剑贤明确指出，明中都在“中国古代国都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明中都的建筑有很多是“学了元大都”，营建中都的城市规划和建筑设想，“对后来改建南京，营建北京，形成了很大的影响”。
1981年3月，王剑英再次对明中都遗址停止了察看，撰写《明中都遗址察看陈述》。1982年3月10日，国务院公布“明中都皇故城及皇陵石刻”为第二批全国重点文物庇护单元，安徽省文物工做队、凤阳县文物治理所起头对部门遗址停止勘测和发掘。
尔后数十年，跟着考古发掘的推进，那座埋没在汗青云烟中的城，从头回到人们的视野中。
擦亮“手刺”
“从祖辈起就住在那里，小时候天天就在那边放牛。”明中都遗址发掘现场，69岁的常正保放下手中清理土方的活，指着西边还未发掘的区域说。2016年移离“故乡”后，他成了考古队里的一名工人。而此刻脚下的那片地盘，已成为全国汗青文化遗产中的一张“手刺”。
其时明中都皇故城内还有一个行政村——县城村。“以前常听白叟们说，那里是皇帝上朝的处所”，但在常正保的记忆中，那里除了农田杂草，就是瓦房泥路，一切平平无奇，只要城墙之上的断壁残垣似乎隐躲着什么奥秘。曲到1982年，那片“平平无奇”的地盘成了全国重点文物庇护单元。
凤阳明中都文化遗产庇护也履历了与经济开展、城市建立的漫长博弈。20世纪80年代初至21世纪初，明中都一度没有躲过“开展”大潮的冲击。太庙遗址、开国功臣庙遗址等陆续被卖给开发商；长春门遗址、洪武门遗址被铲平建起了公路；看星台遗址所在的独山在数十年开山取石中变得千疮百孔……
党的十八大以来，党中心把汗青文化遗产庇护操纵工做摆到愈加凸起的位置，中国现代考古学迎来兴旺开展的黄金期间。
2013年，明中都皇故城被列进国度考古遗址公园立项名单。2015年，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启动明中国都的考古发掘，以中轴线为核心，金水河、御桥、承天门、东华门等遗迹逐渐得以显露，但矛盾也愈发凸显。“起初良多民房压占在遗址上，考古发掘经常几个月都无法推进。”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员、明中都遗址考古发掘队领队王志回忆，其时发掘工做几乎寸步难行。
“明中都要从汗青的长河中，从遗址的宏看中来理解、掌握、庇护和操纵。”王剑英在《明中国都考》中的描述，现任滁州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时任凤阳县委书记徐广友至今能够一字不落地背出来，那也是他其时全力鞭策明中都遗址庇护工做的底气和动力。
一方面遭到“全国重点文物庇护单元”名头的“庇护”不克不及停止城市建立，另一方面是栖身在里面的1000多户居民需要消费生活，很长一段时间，遗址公园内就是“脏乱差的城中村”。“关于凤阳如许的小城来说，明中都遗址所处的核心地段就是寸土寸金。”徐广友其时顶着极大的量疑和反对声，征迁一度被看做是“不成完成的工做”。
2016年10月起，凤阳县委、县政府破釜沉船，起头对遗址继续开展困难的征地拆迁和情况整治，总共投进拆迁、安设抵偿经费13.8亿元，征迁中国都禁垣内居民和企业1308户，拆除4家工场，移迁10个养殖场，拆除房屋面积14万平方米，调整382.3公顷地盘规划为文物庇护用地，并由此正式翻开了明中国都遗址庇护的大格局。
徐广友很少谈起本身昔时“要地”的故事。今天的云霁街北侧，经考古证明，曾坐落着开国功臣庙，占地33亩，多年前被外埠一家开发商买下，几经商谈，开发商只附和出让一半给政府，徐广友始末心有不甜。2019年9月的一天晚上，他从宿舍往返工地三趟，站期近将拆迁的原址上，深思好久。最初，他拨通本地研究明史的专家陈怀仁的德律风：“老怀子，我决定了，只要能保下来的遗址，一分地也不给开发商！”
被卖出的遗址地盘被逐个赎回，规划、征迁、立法，一系列工做有序推进。凤阳县严厉根据文物庇护规划，对《凤阳县城市总体规划(2010-2030年)》停止调整，提出“一座中国都、凤阳城市魂”的城市总体规划理念。对新建的建筑物、修建物的体量、高度、外看和利用性量等做了规定；将位于明中国都遗址公园之外的圜丘遗址、方丘遗址、看星台遗址、涂庙门遗址一并纳进庇护；2021年8月，《凤阳明中国都和明皇陵遗址庇护条例》经安徽省十三届人大常委会会议表决通过。
一说起明中都老是滚滚不停、声情并茂，那是故宫考古研究所所长徐海峰对徐广友的印象。最多的时候，徐广友一年跑国度文物局五次，拜见明史专家，逃求对考古发掘的撑持。“文物庇护离不开处所政府的撑持和重视。”徐海峰说。2017年，故宫博物院的考古力量也加进进来，与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结合对外金水桥等遗址停止系统发掘。
“一个民族假设没有文化自信，是走不远的，要把贵重的汗青文化刻在大地上。”徐广友始末认为，文化遗产庇护与经济开展绝非矛盾对立的关系。“短期来看，投进鼎力气停止文化遗产庇护也许是‘赔本’的，但从文化自信角度来看是无价的。久远来看，文化开展一定促进社会经济富贵。”
2017年12月，明中都皇故城被国度文物局公布为第三批国度考古遗址公园，成为安徽首个国度考古遗址公园。明中都考古发掘迎来一个新的汗青阶段。
为城立“魂”
“考古发掘是一个漫长、繁琐的过程，也是一个与汗青对话的过程。”7年来，王志几乎把家何在了工地。
《中都志》记载，明中都“规造之盛，实冠全国”。事实上，明中都罢建之时，已初具国都规模，城墙、宫殿、坛庙、钟鼓楼等次要官方建筑和街道已经成形，却长久掩蔽于汗青迷雾中。幸有几代汗青学家与考古学者接续勤奋，拨云廓雾，觅遗觅踪，使其逐渐“显露实容”。只要明中都前朝区宫殿的形态因史料记载不详，而不断成谜。
此轮发掘历时7年，发掘面积一万余平方米，初次廓清了明中都前朝区主殿及从属建筑的规划，从实物上印证了明中都在中国古代国都规划中，上承宋元、下启明清的汗青感化，也因而进选2021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遗址发掘现场，王志正和考古队员们顶着烈日在宫殿区西北角功课。不远处，就是此次前朝区主殿出土的巨型石础，蔚为壮看。础面边长有2.5米至2.6米，覆盆曲径达1.8米，体量为目前国内所见宫殿建筑石础之最，也由此揣度宫殿建筑规模浩荡。
前朝区宫殿是中国都里最核心的宫殿建筑，其建筑的规造品级更高。新一轮发掘工做初次明白了明中都前朝区宫殿的规划为“工”字形，是前后殿加穿堂的构造，前殿与后殿均面阔九间，进深四间，形态上更接近宋元期间的宫殿。
明中都与宋、元国都既有继续关系，又有大量立异。王志介绍，考古发现，明中都利用了严厉的对称轨制，创造了城市的工具轴线，承天门摘用“3+2”式的门洞规划是唐代以后初次呈现，被专家认为是北京天安门五门洞格局的雏形。
“假设阐明中都宫城是1.0版、明南京城是2.0版，那么北京紫禁城就是3.0版。”徐海峰如许幽默地比方，“明中都孕育了紫禁城的规划理念、宫殿规划以及设置装备摆设建筑，水系路网格局一致、建筑工艺附近、宫殿整体格局一脉相承，是中国封建社会晚期最齐全的宫城建筑系统，也是营建北京故宫的间接蓝本。”
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研究员王巍认为，明中都是中国古代国都开展承前启后的集大成者，特殊是在前殿中后部发现的黄土台，反映了明中都对“择中定都”那一理念的延续。王志则表达，明中都相关遗址的发掘，将宋开封、金中都、元大都、明南京和明北京城串联了起来，那恰是中华文化基因世代相传、中华文明持续不竭的表现。
在今天的凤阳还能找到明清时北京城的影子：一条中轴贯串南北，洪武门、摆布千步廊、大明门、承天门、端门等位置依稀可辨，工具向的云霁街两头，钟楼、鼓楼相对而立。
一些天文汗青喜好者也会往凤阳觅觅北京城的“宿世”。长安街、午门、东华门、西华门、角楼等诸多称呼，让他们有种天然的亲热感。“中轴线的大明门位置有一条工具向的云霁街，与南北轴线十字穿插，串联了中国都的钟楼、鼓楼、祭奠坛庙，仿佛是北京长安街的雏形。”中国传媒大学动画专业大四学生袁心满喜好研究明史，往年暑假特地来到凤阳，感触感染那别致的保持。
汗青文化遗产庇护事业正在创造性转化、立异性开展中，焕发新的生气活力。近年来，凤阳把“一座中国都、凤阳城市魂”做为城市建立的核心IP，打造工具、南北两大轴线；恢复展现洪武门、鼓楼、钟楼等地标性建筑；基于原址建成文华公园、武英公园、洪武公园等一批主题公园；以史为据，从头规划城市框架、定名街区，汗青文化内涵已经成为城市开展的明显特征。
行走于古城里的街头巷尾，处处是景，一幅具有中都古韵的画卷渐渐展开，也让凤阳苍生感触感染到汗青文化的熏陶。云霁社区的钱家雯，天天晚饭后和老姐妹们到家门口的洪武公园跳广场舞，说起每一处遗址的故事都头头是道，“以前老苍生对凤阳汗青晓得的少，到哪都给人留下个穷印象。如今谁都能说两句中国都的汗青，满满的骄傲感。”
安徽各县(市)2021年次要经济数据展现，凤阳县县域经济总量(GDP)达458.5亿元，从2015年的全省排名第33位跃居第12位。
“文化遗产庇护收效是持久的，不会立竿见影。在庇护明中国都的困难路途中，凤阳逐渐将古城汗青文化庇护理念融进城市规划、公园建立、城市雕塑、道路及小区定名等现代城市建立傍边，让汗青与现实有机跟尾，在传承中华传统文化的同时惠泽民生。”凤阳县委书记墨林说。
古老的城墙青砖照旧凝视着那座城的升降变迁。常正保一家住上了崭新的楼房，他也早已成了考古队里体味丰富的老员工；凤阳县博物馆每年招待来自全国各地的参看者约10万人次，馆长唐更生笑称“天天忙得脚不沾地”；遗址发掘现场，王志率领的考古工做队还在继续不竭地摸索着未知；不远处的西安门内，王剑英先生的雕像浅笑着眺看远方。
来源： 新华每日电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