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兰亭》，事实好在哪

千古《兰亭》，事实好在哪

演讲人：方建勋

演讲地点：“北大私塾”收集讲座

演讲时间：二〇二二年蒲月

若是在我国书法中挑出一件最熟知的做品，你会挑哪一件？各人可能起首就会想到王羲之的《兰亭序》。《兰亭序》被誉为“神品”，王羲之（303—361）被尊为“书圣”。做为王羲之的代表做，《兰亭序》成为无数书法人进修的至高范例，那么它到底好在哪？今天我们来探究一番。

方建勋北京大学书法教育与研究中心研究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颁发论文数十篇，著有《行书的故事》《临帖九讲》《印境》等。材料图片

图1王羲之《兰亭序》（神龙本）材料图片

《兰亭序》的降生

《兰亭序》的降生，缘于汗青上一次美妙而令人神驰的“兰亭雅集”。《兰亭序》开头就说，“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修禊事，是前人在每年的三月初三（上巳日）举行的涤除不祥的活动。此次活动是在东晋永和九年（353），王羲之召集人，其时他正在右军将军、会稽（今浙江绍兴）内史的任上。虽说是修禊事，有一些特定的仪式，但同时也是一次踏春、雅集和诗会。寒冬过去，在江南的暮春时节，“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各人聚在一路多么高兴。

图2欧体楷书《兰亭序》部分材料图片

此次雅集包罗王羲之在内共有四十二人，此中有二十六人赋了诗，十六人“诗不成”。王献之（344—386）其时仍是个孩子，才十岁，所以也是“诗不成”。王羲之在此次雅集中吟得两首，一首四言诗，一首五言诗。五言诗曰：“仰视碧天际，俯盘绿水滨。寥朗无厓不雅，观看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今天我们读到那首诗，能够想见王羲之当日在兰亭雅集上的快然自足，奔放开朗，万物与我融融无间。

此次雅集活动，得诗三十七首，做为召集人的王羲之乘着兴致为此撰序一篇，即《兰亭序》，共28行、324字。可惜的是，《兰亭序》的实迹已经失传，只要摹本和刻本。有一种说法认为，实迹传播到唐太宗李世民的手上，李世民尤为钟爱王羲之书法，在他看来，唯有王羲之书法到达了“尽善尽美”的境界。太宗逝世后，实迹也随之陪葬昭陵了。今天的我们赏识《兰亭序》，次要看唐人的摹本、临本与刻本。

唐摹本中，更好的一个是冯承素摹本（图1），高24.5厘米，宽69.9厘米，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冯摹本也叫“神龙本”，因为它的前边与后边都盖了“神龙”印章。“神龙”是唐中宗李显的年号。“神龙本”是各人日常平凡最常看到的，也是学书者最常临的，因为那个簿本传摹最精致，最接近王羲之原做。

除了“神龙本”，还有虞世南摹本、褚遂良摹本。此外，还有刻本。刻本传播更普遍，最有名的是“定武本”，是据欧阳询的摹本刻成。

清代以来，一些研究者提出，《兰亭序》并不是王羲之所书。不外，就他们所举出的证据来看，那一概念尚难以令人信服。

因为实迹不存，我们今天探究《兰亭序》之美，次要以“神龙本”为主，同时也参考其他簿本。

图3张凤翼草书《兰亭序》部分材料图片

图4王羲之《兰亭序》部分材料图片

地道行书之美

我们晓得，书法有五种字体：篆书、隶书、楷书、行书、草书。那五种字体，就像餐饮里的各大菜系，各有味道，每一种字体的美感也各有差别。

行书，介于草书与楷书之间，它既不像草书那么潦草，也不像楷书那么庄正。我们看那件楷书《兰亭序》部分（图2），欧体气概，可能是后人集欧阳询的字而成。另一件是明代张凤翼草书《兰亭序》部分（图3）。将它们与王羲之《兰亭序》部分（图4）做比力，从字形来看，草书是最简省的，楷书是点画最清楚的，行书居于二者中间。从动静来看，最恬静肃静严厉的是楷书，最飘动动乱的是草书，行书是动静合一，趋势于动势一些。

前人说“楷如立，行如走，草如奔。”楷书就像站着的人，行书则是悠然行走，草书则像奔驰一样，很快。那其实就把楷书、行书、草书的速度和动态的差别形象生动地表述出来了。

行书是一个出格广泛的概念，有偏向楷书一点的行书——“行楷”，也有偏于草书一点的行书——“行草”。《兰亭序》则能够说是中庸之道的“地道行书”。所以，我们看《兰亭序》，既飞动流利，又容易辨识；既有草书的洒脱感，也有楷书的方整感。也能够说，有一些浪漫又有一些现实，是浪漫与现实的连系，那是不是跟我们抱负的生活形态也有点类似？我们之所以喜好《兰亭序》，部门原因也是因为喜好一种抱负的生活形态。

除了《兰亭序》，王羲之还有良多其他行书帖，也很出色，但都比力短。如《快雪时晴帖》（图5），写得轻松懈淡。可是看几行就没了，不像《兰亭序》那么长篇幅，让人看得过瘾。精通书法的宋高宗赵构谈到他读《兰亭序》的体味：“右军它书岂减《稧帖》？但此帖字数比它书最多，若千丈文锦，卷舒展玩，无不满人意，轸在心目不成忘。非若其他函牍，数行数十字，如寸锦片玉，玩之易尽也。”王羲之其他的行书也不是欠好，只是不像《兰亭序》如许不只单字美，并且字数多、篇幅长，就像听一首长乐曲，顿挫顿挫、跌宕起伏、丝丝相扣，是“千丈文锦”，怎么看都看不敷。

图5王羲之《快雪时晴帖》材料图片

图6长沙东牌坊出土《东汉翰札》部分材料图片

开一代新风：从朴实到妍美

王羲之的《兰亭序》之美，还表现在它创始了一代新风。要理解那一点，须放在一个宏不雅的汗青的角度来看。王羲之所处的东晋，是汗青上书法从朴实之风转向妍美之风的重要期间。在那一期间，王羲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感化。对此，深解王羲之书法的元代书法家赵孟頫看得很大白，他说“右军字势，古法一变，其雄秀之气，出于天然，故古今认为师法”。

那么在王羲之之前，所谓的“古法”，是什么样的呢？我们能够看看汉魏期间的书法，一件是湖南长沙东牌坊出土的东汉晚期翰札（图6），它是行书初始期间的形态。另一件是三国魏期间书家钟繇的《贺捷表》（图7），是带点行书笔意的楷书。那两件书法，都还有着较多隶书笔意，字形宽宽的、扁扁的。那种书风，到了王羲之活动的期间也还在延续着，例如王羲之前期做品《姨母帖》（图8）。那里我们设想一下，假设王羲之一辈子的书法气概，都是《姨母帖》的款式，那么王羲之在书法史上的地位，不只难以迥出时人，更是难称“书圣”，就像南朝时的书家虞龢说的：“羲之书，在始未有奇殊，不堪庾翼、郗愔，迨其末年,乃造其极。”

王羲之的伟大之处，就在于畴前期到后期，履历了一个新旧之变。在后期他脱节了《姨母帖》那样的“古风”款式，创始了如《兰亭序》（图9）如许面目一新的书风。在审美上，后人将前者归为“古量”，后者归为“今妍”。当王羲之同时代的书法家们还沉浸在“古量”中时，王羲之迥然彪炳，一变古法，那需要过人的胆识。王羲之的新风一出来，在其时就很受逃捧，同为书法世家——庾家的子弟们都不肯意进修本家书法，转而纷繁效仿王羲之书，以至引得庾家书法名手庾翼大为不满：“小儿辈乃贱家鸡，爱野鹜，皆学逸少书。”

王羲之的妍美书风，奠基了东晋以来一千多年的书法审美根底。我们今天对书法的审美，其实也是被王羲之和他引领的时代新风给塑造的。通俗人评价一小我的毛笔字或硬笔字，常常说“都雅”或“标致”，那背后其实就遭到了王羲之创建的书法审美妙的影响。

翰墨有灵

《兰亭序》除了整体觉得上的妍美之外，单个字看，单个点画看，都显得出格有灵动感，活泼泼的，可谓“翰墨有灵”。

图7钟繇《贺捷表》部分材料图片

例如“为”字，写成黑体字（图10），笔划都一样粗细，愣愣的。但我们看《兰亭序》里的“为”字（图11），恰似一个在跳舞的小精灵，它是有生命的，很有灵性的样子。王羲之通过手中的翰墨，将一个个文字符号酿成了一个个活泼的生命。又如《兰亭序》里的“足”字，有一个很有重量感（图12），另有一个则很轻巧，形如舞袖（图13）。两个“足”字对照，正应了前人歌颂书法所说的，“重若崩云，轻如蝉翼”，也让我们想到后人赞誉王羲之书法的八个字“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既能飞扬，也能持重。

再从王羲之书法的一个个点画、一根根线条来看，它有一种晶莹透亮的量感。那种量感，与颜实卿的《祭侄文稿》是两品种型。《祭侄文稿》当然也是一件绝好的做品，堪与《兰亭序》媲美。但《祭侄文稿》的点画线条，是一种苍劲、班驳、老辣的万岁枯藤般的量感。而《兰亭序》是一种温润如玉的量感，透显出一种青春气息。

王羲之的书法能有此魅力，天然离不开他的笔法特点。他的笔法，人称“八面用锋”。什么是“八面用锋”？我们晓得，毛笔的笔头是圆锥形的，前人根据东、南、西、北、东北、东南、西北、西南的区分方位的体例将那个圆锥形笔头也分为“八面”。不管是谁，做书时城市有一些用笔惯性（也能够说是“惰性”）——圆锥形毛笔的“八面”凡是只用少数几个“面”，还有些“面”则少少用到——相当于“盲区”。而王羲之却不是如许，他把笔锋顺着用、逆着用，各个角度、各个面，全都用上了，所以是“八面用锋”。在我看来，几乎是“360°无盲区”。从整个书法史上来看，能“八面用锋”者百里挑一，“宋四家”的米芾能够算一个。而米芾说，他本身的“八面用锋”，恰是源自王羲之《兰亭序》。所以王羲之是“八面用锋”的创始者。

恰是因为王羲之能“八面用锋”，所以《兰亭序》的点画千变万化，构造和章法也同样千变万化。就拿“捺”那个笔划来说，我们在《兰亭序》里就能够看到它有着各类形态的变革（图14）。

书法家阐扬毛笔的奇特性能，就像二胡吹奏者拉二胡一样，高明的吹奏者都能把二胡乐器自己的性能阐扬到极致，声音一出来，就能把我们的耳朵“黏住”。王羲之就属于如许的人，他是把毛笔的性能阐扬到极致的书法家，恰是他树立了笔法在书法中的核心地位。王羲之的《兰亭序》，构建了一个精致而丰硕多变的笔法王国，令后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乐与哀

接下来，我们要来看一看《兰亭序》那一篇文字。它既是书法史上的千古名做，也是文章史上的千古名篇。

图8王羲之《姨母帖》部分材料图片

图9王羲之《兰亭序》部分材料图片

图10黑体字“为”材料图片

图11《兰亭序》“为”材料图片

《兰亭序》的前半篇，堪称一幅绝好的山川画卷，“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映带摆布”，勾勒出的情况清幽极了，我们如今读到那十六个字的时候，虽然时隔一千多年，仍然心神驰之。兰亭雅集的现场，固然没有“丝竹管弦”的音乐，但是暮春时节，恰是柳绿桃红。更何况，还有各人最喜好的饮酒赋诗活动，所以“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并且那一天的气候也好，“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天时、天时、人和，都凑齐了，关于与会之人来说，可谓酣畅。此时，正能够“仰不雅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宇宙之大、品类之盛，我们有些人可能感触感染不到，因为它需要心内——心外没有任何屏障时才气体验到。王羲之的那一刻，万物与我为一，“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

如许的时刻，如许的愉快，如果能不断下去该多好？可是人的一生，就如光阴似箭，俯仰之间，一辈子就过去了。所喜好的，未必会不断喜好；所拥有的，又怎会不断拥有。于是，“俯仰之间”就成为“陈迹”了。我们的生命，不管是活的时间长仍是短，最初城市“末期于尽”。存亡大事，每小我都要面临，虽然我们经常说要放下存亡、看淡存亡，但是王羲之觉得要实正做到那一点，其实太难了。

存亡问题，引发了无数人对生命的沉思与慨叹，王羲之读到前人咏叹生命的文字，觉得出格契合，就仿佛从本身心底发出似的。《兰亭序》最初的结尾说道：“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确实，今天我们读到王羲之那篇《兰亭序》文章仍是有颇多慨叹。

《兰亭序》的前半篇，着墨在事与景，后半篇文笔一转，意在感念——对生命无常的哀叹。不外，美妙的事物即使是“暂得于己”，但对王羲之来说，又未尝不成“快然自足”。

我们若将《兰亭序》从头到尾细细看一遍，也能看出前后情感的变革在翰墨上的表现。《兰亭序》的开头部门（图15），写得心平气和，字的大小附近，每个字都显得温和轻巧，行距也较宽，但是越往后，情感和兴致起来了，章法起头变得参差错落，行距也变密了。我们将开头部门与最初部门（图16）比照，能够看出在大小、提按、速度、力度、转折等方面的不同。

图12《兰亭序》“足”材料图片

唐代书家孙过庭在《书谱》里说，书法在素质上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在王羲之之前，书法的“抒情”那一点并非很明显，自王羲之始，因为他的笔法精熟，因为他的感情细腻，所以“抒情”成为书法内涵的一个重要方面。

说到那里，我们讨论一下《兰亭序》里的涂改问题。《兰亭序》里有多处涂改，因为那是一篇现场撰写的文稿（也有些研究者认为是初稿后的誊抄稿）。据说王羲之后来写了良多次都觉得不如那一篇好。那是为什么呢？因为在书法中，反映书写者感情的，不只是文字的内容，还有翰墨带来的“图像感”，它就像是书法做品的“心电图”。《兰亭序》中保留的涂涂改改，恰是那种“情感图像”的一部门，也是其时王羲之生命形态的一部门，若是少了它，纸面上看似乎是清洁了，但也无形中等于抽离了王羲之其时的情感。之所以有涂改，不是因为有几个字写得不美而要多描几笔、要改得更都雅，而是做者在撰文过程中的修改，是为了逃求达意，为了在词语上表述更精准。

出之天然

中国的书法是逃求境界的艺术。在书法上，各人配合逃求的抱负境界是：天然。前人还把书法评为三个品级：神品、妙品与能品。在三品之外，还有一个“逸品”。逸品的书法家，往往是隐逸之士，重视于不受世俗的条条框框所拘谨的小我兴趣。神品，则不只重视法例，并且要能精熟法例，从心所欲，从人工到天然，到达一种“虽由人做，宛自天开”的境界。王羲之的《兰亭序》被誉为“神品”，即到达了天然而然的天境。

图13《兰亭序》“足”材料图片

图14材料图片

图15王羲之《兰亭序》开头部门材料图片

图16王羲之《兰亭序》最初部门材料图片

图17东汉隶书《乙瑛碑》部分材料图片

图18商《乍册般甗铭文》材料图片

前人看书法，不但把它看做一个个文字符号，而是更进一步把它视做一个个生命体。就像唐代书论家张怀瓘所言，“夫草木各务生气，不自藏匿，况禽兽乎？况人伦乎？猛兽鸷鸟，神采各别，书道法此”。书法的抱负，也要呈现那种神采各别的生生之气。一篇好的书法，就像六合万物一样，每个字都是有灵性的，无邪而自由。

今天的我们看东汉隶书《乙瑛碑》（图17），有一种整饬的美感，跟唐代楷书的觉得附近。如许的书法做品，在逃求天然天成的书法家那里会遭遇心有不满。好比米芾，他就认为像《乙瑛碑》和柳公权的楷书，毁坏了古法。米芾认为的古法是什么样的呢？是像金文大篆（图18商《乍册般甗铭文》）书法那样，字形各有大小、长短、阔狭，姿势各别，如许的书法表现了“百物之状，活动圆备，各各自足”的天然精神。而像《乙瑛碑》如许的书法，则有违天然精神，将每个字都束缚在了同样大小的方格子“牢笼”里。

图19王羲之《兰亭序》部分材料图片

王羲之《兰亭序》，恰是“百物之状，活动圆备，各各自足”的高度表现。你看《兰亭序》（图19）里的每个字，笔势翩翩，目不转睛，欹侧多姿，每个字都是新鲜的。《兰亭序》通篇呈现了变革而又天然，每一个字都像是被付与了独立的生命，字本身会说话、会动做。能到达那种生命天趣，王羲之的技法精熟当然不成或缺，但更重要的是王羲之从宇宙天然中感悟到的万物有灵。王羲之的《兰亭诗》说，“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寡生平等，不齐中有大齐。“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虽然万物各有其性，各有所别，但是无不跃然而现活力。当然，那活泼跳荡的活力，也是书者本人的心灵节拍，心外与心内本是一体的。

以上几个侧面的概说，向各人简单介绍了《兰亭序》的妙处。能够说，《兰亭序》是我们每个书法人心目中永久的“桃花源”。它是此境跟彼岸的连系，是现实与超越的并在，可能是我们一辈子都读不完的。

《光亮日报》（ 2022年09月03日10版）

来源： 光亮网-《光亮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