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乌托邦是黑色的
《黑色乌托邦》海报
HBO在2015年播出的政治迷你剧《黑色乌托邦》（Show Me a Hero）由一本纪实小说改编。故事讲述了1987年，纽约扬克斯（Yonkers）市遭到全国有色人种协会（NAACP）提起的诉讼，被司法部强迫施行建造反种族隔离（desegregation）的公共住房（public housing）的汗青事务。
在美国，一个城市中的差别县、以至统一县的差别街区都可能有着相当大的贫富差距。那种差距在八十年代更为显著。那此中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政府供给的老式公房一般都聚集在一个或几个持续的街区；并为了加大安设家庭的数量，凡是接纳中高层公寓的形造。那种体例从城市规划角度看显然非常高效，但却十分容易形成那个区域内部的衰退（urban decay）。故事中被要求整改的韦斯特切斯特县（Westchester County）就非常典型——老旧的高层楼房、残缺的根底设备、各处垃圾；居民生活量量极低：他们多为非裔或拉丁裔，良多人全日无所事事，整个街区充溢着毒品、卖淫、斗殴、和盗窃掳掠。
1965年纽约哈莱姆区的黑人公共室第区。其时还未实行反种族隔离法，该区住的都是黑人居民提告状讼后，韦斯特切斯特县被强迫整改，200户居民被要求迁出。其时负责主审的联邦法官要求杨克斯市接纳较为新颖的“分离式选址”（scattered-site public housing，即SSPH）停止公屋建造。那种体例要求将那些公共住房建造在东部中产阶级的街区里，通过融入中产社区的体例达成文化共享、消弭种族隔离。
那一切听着都是功德，但故事最为“美式”也更具戏剧性的部门就在那里：中产阶级公众自觉组织的“救扬联盟”（Save Yonkers Federation）强烈反对联邦法院的整改案。他们游行请愿、表达不肯意让社会底层人员入驻本身的社区。他们认为那些迁入者会带来本来社区的习气，对他们优良的社区形成冲击、产生紊乱。
“救扬联盟”游行的照片，右边的抗议者手中的牌子写着“我们不是NAACP的孩子”刚好时值市长选举，故事的配角、扬克斯市议员尼克·瓦西斯科（Nick Wasicsko，即海报上的人物）颁发宣言，必然会代表公众积极上诉、阻遏方案停止，因而大获民气，成为了纽约州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市长。
然而工作其实不像尼克想象得那么顺利。尼克指导的上诉被认为理由不敷充实，方案继续强迫施行。因为上诉过程迟延了时间，联邦法院要求，若是扬克斯市继续不施行方案，会被断定鄙视法庭（contempt），处以巨额罚款：从第一天罚款$100起头，每日加倍。扬克斯将在第22天全面破产，届时全市将没有差人、消防员、自来水，以及一切公共办事。民意和联邦旨意在那里猛烈抵触，尼克成了进退维谷的角色。罚款起头没多久，他向上级妥协，在公家庞大压力下撑持推进公房建立，同时也失去了整个市的撑持。
右为尼克·瓦西斯科。照片右边是政治家特伦斯·泽拉斯基（Terence M. Zaleski），尼克其时的合作敌手，泽拉斯基被选市长后，瓦西斯科因仕途无望，在父亲墓前吞枪他杀那显然是一个关于政治牺牲者的故事，但剧情也揭露了城市中差别栖身空间的抵触和根深蒂固的社会问题。那些问题有着复杂的成因：缘起于阶级、种族，外显在生活体例和公共次序上，最末演化成了政治抉择的进退维谷和公共项目推进的步履维艰。
但在那一团乱麻中，我们无妨思虑，建筑师做为公共住房的项目标施行者之一，到底饰演了如何的角色，又能阐扬什么感化？
02 什么招致了现代建筑之死？其实早在十九世纪，美国政府就起头介入穷户窟的整治。摄影记者雅各布·里斯（Jacob Riis）在1890年的影集《另一半人若何生活》（How the other Half Lives）记录了纽约穷户窟里的悲凉生活，并在其时引起全国对住房情况的存眷。
《另一半人若何生活》中的一张摄影做品然而，早期的住房变革诡计用新的办理形式和设想标准（Building Code）来处理穷户窟的物量缺乏和因而产生的社会问题，那显然有点背道而驰的意味。曲到1910年，国度住房协会（National Housing Association，即NHA）成立，焦点才从单体建筑的标准转移到更大标准的区域规划开展上去。接着，1949年住房法案（Housing Act of 1949）出台，加大了联邦政府对公共和私有住房的管控，同时扩大了政府在清理穷户窟方面权利和资金，并推行城市更新方案（Urban Redevelopment，后住房法案修订，改称 Urban Renewal）。
那个现在仍有耳闻的概念，在其时的实行其实不尽人意。因为对良多城市来说，城市更新过火专注于消弭衰败，但没有好好设想若何建造新住房的使命。好比，在住房法案通事后的十年间，42.5万套住房被拆除，但新建造的仅12.5万套；许多贫穷的街区被连根铲除，让位给交通建立和现代主义气概的楼房，那种形式往往以柯布西耶初创的“公园中的塔楼”（towers in the park）款式呈现：将塔楼安设在离人行道较远处，楼四周做为泊车场、草坪、和景不雅带。塔楼凡是是长方形或十字形的平面，除了砖饰面或简洁的立面外毫无粉饰。
史岱文森镇（Stuyvesant Town）是美国纽约曼哈顿东区的一座大型私家社区，始建于1943年，典型的“公园中的塔楼”款式
史岱文森镇，近景无独有偶，试图用建筑和景不雅设想的体例处理社会问题的成果往往都不睬想；政府的好意也经常形成难以意料的现实窘境。“公园中的塔楼”是柯布在践行 “光芒城市”（Ville Radieuse）理念时的尝试，试图通过松散城市网格、增加绿色空间的体例，找寻脱节城市积垢和过度拥挤窘境的战略。而事实是，在更为深层的社会问题面前，建筑手法的感化犹如无济于事——建筑师的美妙设想往往基于对隐秘而关键问题的视而不见，因而宏大的抱负会在自觉中跋前疐后。
好比，由山崎实（Minoru Yamazaki）设想，位于圣路易斯市恶名昭著的普鲁伊特-伊戈社区（Pruitt–Igoe）就是一个背面典型。建成于1956年，却在短短数年间敏捷式微。贫苦、立功、种族抵触在此中残虐；设想师锐意摆设的公共空间，包罗空中连廊、公共大厅和四周的公园绿地，成了帮派分子聚寡斗殴、停止不法交易的场合。后期住房空置率极高，外墙失修破败，建筑设备也大量损坏，最初不能不在1972年将33幢楼全数爆破拆除。普鲁伊特-伊戈项目成了美国城市更新方案失败的缩影。
1972年4月，“普鲁伊特-伊戈”爆破拆除过程由电视台曲播以至，后现代主义的推崇者，建筑评论家查尔斯·詹克斯（Charles Jencks）乘隙在1977年的著做《后现代建筑语言》（The Language of Post-modern Architecture）中颁布发表普鲁伊特-伊戈的爆破意味着“现代建筑已死”。（固然他在几年后认可本身那么写是为形成“戏剧效果”）现代主义英雄式的抱负在公共主房建立上的幻灭，印证了简·雅各布（Jane Jacobs）在《美国大城市的生与死》（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中提到的传统城市的危机。“好意的都会主义”着眼在为人们缔造宽阔的绿色空间和漂亮的步道，但却无邪地轻忽了城市中的积疾。
一地鸡毛地来到八十年代，公众对公共住房的不满有增无减，政府和城市开发商起头寻找其他形式的低收入住房。于是，《黑色乌托邦》中提到的分离式选址项目应运而生，旨在将较小规模、更好地整合的公共住房单位，例如联排别墅（townhouse）、低层无电梯的公寓（walk-up），安设在现况优良的社区内，试图用优良的社区情况同化那些来自于较为落后区域的生齿。
03 防御空间开篇在讲述《黑色乌托邦》故事中提过，分离式选址并不是一举处理了所有疑难杂症，种族蔑视和阶级分化显然是社会构造性问题，因而新成员的参加一定引发原社区的震荡和排异。社区成员除了担忧所在社区房价下降，最为担忧他们的呈现形成社区立功率的上升，因而一度呈现原社区居民因为惧怕而搬离的情况，那种现象在其时被戏称为“白人流亡”（white flight）。
各有所短的公共住房方案，与其说需要摸索一个“完美”计划，倒不如说亟待整合出一套客不雅的理论系统应对可能呈现的问题。
那时便需要提及规划师兼建筑设想师奥斯卡·纽曼（Oscar Newman）。有趣的是，他在那部迷你剧中也是一个经常呈现的角色，做为联邦政府礼聘的设想参谋来到扬克斯市查询拜访。
截图自《黑色乌托邦》片尾，左为角色，右为奥斯卡·纽曼照片纽曼为人熟知是因为他1972年的著做《防御空间》（Defensible Space），书中提出了关于建筑和情况设想帮忙预防立功和保障社区平安的理论。通过研究纽约住房部供给的数据，纽曼在开篇提出了最为核心的概念：相较于低矮的独栋室第或连体室第，高层公寓楼会形成更高的立功率。那是因为楼房内人数多，居民对楼内公共空间没有责任感，而那些空间又相对封锁，前提较差的廉租公寓也没有摄像头和安保人员，因而成为了立功的温床；与之相对，独栋室第或连体室第的前后区域城市被住户自觉地认为是属于本身的空间，因而他们对社区更大的范畴拥有归属感和领地意识（territoriality）。
《缔造防御空间的设想原则》（Design Guidelines for Creating Defensible Space）是纽曼继《防御空间》后，在1976年出的修改版。1996年他还为美国住房与城市开展部（HUD）编写过名为《缔造防御空间》（Creating Defensible Space）的手册。防御空间由五个次要因素构成，除了已经提及的领地性，还包罗天然监视（Natural surveillance，居民可以较为容易地察看室第四周在发作的事），印象（Image，在室第及四周设置产生平安感的象征性要素），四周情况（Milieu，可能影响平安性的周边特征，例如靠近差人局或忙碌的贸易区）和平安的连接区（Safe Adjoining Areas，进步四周区域的平安设想尺度）
认真阅读《防御空间》一书，我们会发现纽曼并不是空口鬼话。在那些总结性的理论指引下，他其实将设想手法描述得十分详细。例如书中提到在室第入口处设置矮墙来表示公共和半公共区域的分隔、在正门旁设想较大开窗来让住户和路人察看到室表里的情况等。愈加重要的是，他提出的设想手法除了想要实在地降低立功率同时，还试图通过立功学和情况心理学的体例（例如“傍观者效应”和“破窗理论”）让居民在心理上获得平安感。那在其时确实成为了行之有效的设想战略。
摘自《防御空间》的阐发图，表述了纽曼强调划分公共、半公共区域，并让私家区域对公共区域供给监视感化。
摘自《缔造防御空间》的插图，讲述了单体建筑和联排别墅拥有半公共空间因而产生天然监视，高层公寓的走廊配合属于过多的住户，因而也是公共空间，并成为无归属感的危险区域。曲至今日，美国的住房设想仍受防御空间理论的影响，它也启发了“立功预防情况设想”（crime prevention through environmental design, 即CPTED）的学说。那个新学说的内容颠末持久开展，在纽曼理论的根底上增添了更多电子监控、门禁系统等新时代的内容，但其根本框架并未跳脱纽曼的设定。
同中国较多的封锁式小区和二十四小时安保差别，美国的室第在强调开放性同时希望借助邻里之间的照应和社区印象来削减掳掠、盗窃等立功行为。而那些战略同防御空间和CPTED理论息息相关。“当一个区域中处处都有所属并有人负责赐顾帮衬时，功犯会被隔离，因为他的地皮没了”，纽曼如许解释本身的防御空间理论。
对纽曼的理论的批判并不是没有。例若有评论指出，所谓的领地性和空间责任感在帮忙削减立功率的同时，也会加大居民对立功行为的恐惧心理。那种恐惧心理也许反而形成住户对邻里关系的量疑；另一个概念是，纽曼利用的心理学模子会在不竭停止的社会变化中会变得不适用：若何提取一个更有归纳综合性的模子？社会科学尚且需要更多的时间去产生和搜集证据，建筑师和办理者对其应用却操之过急。
04 什么都做不了的建筑师显然，纽曼并未逃脱用建筑手法处理社会议题时面对的捉襟见肘。那么，建筑师对社会问题能做什么吗？天然灾难、社会不服等、资本干涸和“新冠”，建筑师能做的，似乎什么都没有；他们能做的往往只是成为权利、本钱的表达手段和施行体例。从塔夫里（Manfredo Tafuri）到库哈斯（Rem Koolhaas），那些出名的建筑师和评论家都认为建筑关于人的社会内涵毫无助益。差别之处在于塔夫里认为由此带来的异化（alienation）是灰心和不成制止的；而关于库哈斯而言，城市的素质就是“偶发”（chance-like）的，所以城市学不该该逃求某一种既定的类型（typology）。
瓦赞规划（Plan Voisin）是一个巴黎市中心从头开发方案。于1952由柯布西耶提出，用十八座十字形平面的塔楼取代原有城市，是“光芒城市”理念的更佳展现之一。或许，纽曼早已先见地看到那种社会问题招致的城市压力而产生不确定性，因而他未曾考量英雄的现代主义提出的“巨构式”战略，转而用极为细腻的手法去试图缝合城市中不竭涌现的伤口。那使适当时过度精英化的建筑和城市理论，在另一个侧面几可以成为一种为群众喜爱的“政治偏方”。
同时，某种“建筑学式的自信”在纽曼身上也有表现。好比，在《黑色乌托邦》中有一幕，迫于“分离式选址”选出的此中一个社区对抗团体的庞大压力（那是一个宗教社区），扬克斯的议员们纷繁希望放弃该地点，将本来应该分离到8处的计划改为分离到7处。那遭到了纽曼的严词回绝。他搬出了本身防御空间的理论，告诉议员，他的查询拜访数据表白，加大那些区域住房的密度会有立功率上升的风险。“你们事实是只想建造那些房子，仍是希望那个公屋项目实正胜利？”他如斯量问政治家们。
那种不雅法或许能成为我们思虑建筑学对社会问题意义的一个峻峭但坚实的角度：纵然对大部门社会问题，建筑学一筹莫展，但在完成项目时，我们会实其实在地参与进政治活动和城市建立中。即便政策自己和本钱走向已然决定了大标的目的，但当物量化（materialization）的过程起头、建筑学介入时，建筑师不能不用关切的心态、专业的自信，去试图用最为行之有效的手段处理问题。
现在，早已成天气的国内“快销”商品房让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建筑学的无力感。高周转和形式化的消费体例压得建筑师无暇思虑设想细节；同时，令一些开发商如痴如醒的、具有摧毁性的大规模建立所产生的负面效应也显而易见。和美国的情况大有差别，中国有着西方人不可思议的高密度和极速的城市扩张，不竭形成着既非中心城市也非郊区乡镇的奇特景不雅。那似乎是一种天然的、无法应用精英的建筑教条的情况——正如文中二十世纪初期的纽约，建筑在那里，正在同政治和社会问题纠葛着走向岔路。
张克纯摄影做品，《山川之间》看似毫无可为的建筑师，似乎只要先踏入如许的岔路，才气实正深思本身的职业，并踩出一条新道。究竟结果，丧失的已经来不及回味，宣言也来不及颁发，似乎只要在不竭增生的现实里波动才气达成那个时代实正的前锋性——也许建筑师什么也处理不了，但若是什么都不做，便会实正成为汗青大水中毫无紧要的布景音符。
| 参考材料 |
1. Jacob Riis. How the Other Half Lives. 1890.
2. Bauman, John F.; Biles, Roger, eds. From Tenements to the Taylor Homes: In Search of an Urban Housing Policy in Twentieth Century America. 2000
3. Hays, R. Allen. The Federal Government and Urban Housing: Ideology and Change in Public Policy. 1995
4. Jane Jacobs. 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 1992
5. Charles Jencks. The Language of Post-modern Architecture. 1991
6. Oscar Newman. Creating Defensible Space. 1996
7. Oscar Newman. Community of Interest. 1981
8. Joy Knoblauch. Defensible Space and the Open Society. Aggregate, Volume 2, March, 2015.
9. Rem Koolhaas. Delirious New York. 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