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银行工做半年后，陈佳佳就决定了“裸辞”。
在号称“史上最难结业季”的2020年秋招中，陈佳佳幸运地“杀出重围”，入职了武汉一家国有银行。在群众的遍及印象中，银行不断是高端“金融行业”的代名词之一，进入那里工做，也意味着将拥有丰厚的收入和面子的工做情况，而且仍是个不变的“金饭碗”。
但是，冲着“福利好，补助多，说进来爸妈有体面”而来的陈佳佳很快就被那份高强度工做压垮了。做为大学结业生，她要从一名通俗柜员做起——身上背负了大大小小十多个营销目标，每天工做时长到达12小时，却只能拿到底薪。那段时间不断被抑郁情感困扰的陈佳佳最末决定，放弃那份工做。
和陈佳佳比拟，于冰默算是业内“前辈”了。在研究生结业后入职贵阳一家国有银行的于冰心，已经工做了三年，一路由柜员升到大堂司理、再做到理财司理。即使如斯，她仍是在去年岁尾时，掉臂行长的死力挽留，提交了去职申请。“每月到手的工资常常只要2500元，看不到希望。”她说。
又是一年结业季临近，2022年银行春招已经启动。但是，银行业“金饭碗”的魅力已经消退。据统计，从2016年起，四大国有银行的员工人数起头逐年下滑。2021年中报显示，四大国有银行较2020岁尾已削减了5.1万人。以工商银行为例，2015年至2020年，该行柜面人员占比从29.8%降至18.1%，在岗员工人数从15万人削减至8.3万人，五年累计削减了6.7万人。
而从中“逃离”的，大大都都是90后的年轻员工。
在微博上，有一个名为“今天你从银行告退了吗”的超话，创建于2018年，至今仍在持续更新中，此中已经发布了6.5万贴，有3.3万人参与，阅读量到达了3.5亿。年轻人们在那里一边吐槽本身的工做，一边分享本身分开的决心。
“除了人，我们什么都卖”
“银行柜员要去卖一切你能想到的工具。除了人，什么都卖。”胡蓉自我调侃说。做为江西一家国有银行的柜员，她身上背负着十多个营销目标：推销保险、贵金属、理财、拉存、信誉卡分期，还有交电费、交社保等营业。
（图/视觉中国）
为了让员工完成目标，胡蓉所在的银行规定，每个员工会有对应的使命目标，每天还会要求员工完成固定的该项使命工做时长，两项都没有完成的话，一天要扣款5000元；一项使命没完成，就要扣款一两千元。胡蓉说，本身的“保底工资只要3000多元，每个月都完不成，只能拿到底薪”，但是，完不成使命的话，那个月扣完就往下个月扣，曲到年末奖扣光为行。
可以进入银行工做的应届生们，大多是从985、211高校的金融、财经等相关专业结业，颠末了多年苦读后，怀揣“金融梦想”，踏入职场。但让良多人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在春招、秋招的千军万马之中拼杀而出之后，面临的工做形态却和昔时的职业抱负拉开了庞大的差距。
“我们在学校学的，都是货币银行学、宏不雅经济学、微不雅经济学等等高峻上的理论。”于冰心说，但实正在工做中，她却发现，工做内容和进修的专业一点都不相关。“在下层网点，以至省分行，你做的都是金融系统底端的营销工做。”
“我发现，本身的研究生学历没有任何优势。谁更有人脉和才能，把他人的资本和资金带进银行来，谁的收入就高。”绝望之下，于冰心选择了“逃离”。如今，她已经改行离职业学校做了一名教师。而昔时和她一路校招进入银行的两名同事，在她之前就已经告退分开。
拉存款、卖理财和保险产物等等使命，琐碎、压力庞大又压低了薪水，让很多进入银行的新人们倍感压力。
“完不成目标，指导就会向你持续施压。”在新疆某国有行做柜员的李晓晔透露说，每年、每季度末，银行城市统计重要目标的完成率；一家银行县与县之间的收行都要互比拟拼业绩，若是收行业绩落后了，压力就会向下施加，最初每个柜员的头上都要摊上使命。
想起行内对业绩的查核情况，李晓晔不由得苦笑。她说，指导会在会议上复盘整个网点的业绩，以及每小我的目标完成情况；业绩欠好的员工需要逐个站起来解释本身为什么没有完成使命、原因是什么。“像小学生答复问题一样。”使命不断不达标的员工，还需要去收行参与测验。但虽然如斯，在她所在的收行，“30多名员工中，只要两三小我能完成全数目标。”
为了完成业绩，银行员工们也需要停止超长时间的工做。到了周末，胡蓉如许的新人会被派去外拓营销，向商户推销各类二维码、信誉卡、特色卡，完成使命后才气歇息。
胡蓉觉得，本身工做以来，感触感染到的不只是怠倦，还有难言的委屈。在收行中，像她如许的新员工们，包办了一切“杂活儿”，包罗统计表格、上报数据、写文章、剪视频、推销信誉卡分期等，但那些零细碎碎的工作却都无法计入她当月的绩效。
入行一年多以来，胡蓉说，本身几乎没有渡过完好的双休日，“不是在上班路上，就是在开会和测验，到后来我已经分不清每天到底是礼拜几，只晓得机械地根据排班表上班”。
虎年春节的元旦夜，胡蓉就被排班做年末结算，加班到晚上十点多才回家，第二天六点多继续起床上班。
“刚入职的第一个礼拜，我经常在家里哭；每当想到上班要不断在监控下活动就焦虑。”入职半年后，在单元摆设的体检中，她发现以前一贯安康的本身，患上了乳腺结节、肺结节。因为失眠，她还找医生开了抗焦虑的药。
胡蓉也打起了备考公事员的心思。“若是能上岸，我就分开了。”胡蓉说。
银行里越来越“留不住”人了，而此中流失的，绝大部门都是年轻人。
以农业银行为例，它的员工均匀年龄正在不竭进步。2017年至2019年，数据显示，农业银行30岁及以下的员工占比别离为20.7%、20.0%、19.3%，比例逐年下降；而51岁及以上的员工占比则别离为24.5%、25.2%和27.4%，呈逐年上升的态势。持久以来，农业银行中超六成的员工年龄都在40岁以上；年龄散布在30-40岁之间的人群占比起码，其次就是30岁及30岁以下的人群。
每年都有无数年轻人涌入银行，最末却有很多人因为各类各样的原因没有留下。
“每年六七月份，分行城市进一些来轮岗的管培生，但好多人做着做着就不见了。”林秋说。她在武汉一家股份造银行做了十多年，年轻人来往来来往去，她已经见怪不怪。“银行招进来的应届管培生，大大都是做了几个月到半年后，有的连轮岗都没轮完就走了。良多人发现，银行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样子，压力也出格大，每天早上要开晨会、晚上要开夕会；并且付出和回报在他们看来是不成反比的，他们入职的工资都不高，大约在3000元摆布。”
“良多人都是研究生学历，心高气傲，天然会想着分开。”林秋说。
“金饭碗”也没有高薪
（图/视觉中国）
于冰心那些年轻人们，没有赶上银行业的“黄金时代”。于冰心在职的时候，也常常能听到银行老员工们提到他们过去的高收入。“觉得银行最灿烂的时候是2010年之前，我同事其时拿到的工资就比我如今还要高。”
在2003年，国有贸易银行纷繁停止股份造变革，以进一步完美本钱实力、改善资产量量，国内贸易银行也正式迎来了“黄金十年”。
按照Wind数据显示，从2003年到2013年，国内贸易银行的净利润从63.05亿元增长至11356.08亿元，十年时间暴涨了近180倍，且不断连结了两位数的增长速度；均匀不良率也从17.9%下降到了1%。在2011年全球企业家顶峰论坛上，民生银行行长洪崎其时曾慨叹道：“企业利润那么低，银行利润那么高，我们利润太高了，有时候本身都欠好意思公布。”
彼时，收入丰厚、面子不变的银行工做，也吸引了大量的高校顶尖人才参加。据原银监会数据，2006年贸易银行从业人员数量为172万人，到2017年时已经增长至315万人，翻了将近一番。
但在2013年以后，贸易银行们业绩增速高达两位数的时代完毕。在财产转型和市场化变革的大布景下，贸易银行也起头进入变化转型期，2014年，16家上市银行的净利润同比增速放缓4.1个百分点，起头进入个位数增长的时代。
2020年之后，在疫情的影响下，银行业再度面对开展的困难爬坡。
普华永道《2020年半年度中国银行业回忆与瞻望》陈述显示，在2020年上半年，中国上市银行净利润同比削减9.05%，是银行业汗青上初次整体下滑。
按照银保监会发布的数据，在2020年，贸易银行累计共实现净利润1.94万亿元,同比下降2.7%，降幅较前三季度收窄5.6个百分点。均匀本钱利润率为9.48%。均匀资产利润率为0.77%，较上季末下降0.04个百分点。
银行业员工也遍及面对降薪趋向。2020年半年报显示，36家A股上市银行给付员工的现金同比下降了5.9亿元；36家A股上市银行中，有23家银行呈现降薪，占比为63.8%。
于冰心说，她的老同事们心理落差也很大，“他们也感触感染到本身的工资在一点点削减”。
“我们同事间经常笑称我们行是‘2500行’，意思是若是你完不成目的，拿到手的钱就只要2500元钱。以前各人完不成还会均分，如今已经不成能了。”她说。
林秋也觉得到，她自2010年入职后，工资根本没有怎么涨过。“以前银行还会给员工发各类礼物，福利和待遇都很好。但如今，年末奖也变得很少，有时候中秋节连月饼都不发了。”
银行中的晋升通道也变得狭小，那份工做对他们来说，缺乏生长性。“若是想接触到银行系统内更高端的工做，只要去总行做金融产物设想。但总行、投行等部分的产物设想工做，似乎只要清华、北大结业生才进得去。从底层干起的人，大要率升不上去。”于冰心说。
易不雅阐发金融行业高级阐发师苏筱芮则阐发，如今良多年轻人不肯再留在银行，一方面是因为数字经济时代，各类新职业形态屡见不鲜，良多比银行更能兼顾财经、金融行业年轻人兴趣和特长的工做涌现；此外，近年来银行范畴屡屡曝出“关系户吃空饷”、“酒文化”等相关弊端的报导，引起热议，部门机构存在的那些“沉疴旧疾”也损害了银行业的形象，使得传统银行对年轻人们的吸引力有所下降。
含金量下降的银行业“金饭碗”，失去了诱惑力。
银行网点“缩水”
浩瀚贸易银行急着鞭策员工们去“内卷”做营销，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银行业市场合作日趋剧烈。贸易银行们不只要面对银行业内部的合作，还要面临互联网巨头凭仗流量优势拓展和吸引线上用户的挑战。那是贸易银行强调全员营销的重要原因之一。”易不雅阐发金融行业高级阐发师苏筱芮强调。
在苏筱芮看来，银行业在不竭加大对科技人才的雇用，在线上渠道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但传统网点则呈现了“关停并转”的现象。在此布景下，传同一线人员的地位有所下降，压力却丝毫不减，也形成了银行业的人才不竭流失。
近年来，跟着贸易银行存款利率持续下降，按期存款对客户的吸引力显著下降，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起头通过互联网平台理财。
线下银行网点正逐步落寞。林秋记得，以往线下网点里老是人来人往，来银行打点各项营业的客户川流不息，大堂司理或理财司理在大堂繁忙个不断，一边帮忙他们做营业指引，同时还趁便能够向客户推销理财和其他产物。“但如今，有的收行一天来的人都不到100个。等着客户上门的时机已经很少了，银行员工完全要靠本身的人际关系网去做营销。”
年轻人们越来越少帮衬银行网点了。他们很少会来银行打点现金营业，大大都营业都能够通过手机打点，也不需要特地跑一趟银行。
客户少了，越来越多的线下银行网点起头被裁撤。据中国银行业协会相关数据显示，2018年至2020年，国内银行的网点数量持续三年呈现下滑， 削减了近3000家。截至2021年12月24日，贸易银行机构中的网点，已有2459家末行了营业。
尚存的银行网点中，也大多停止了智能化革新，用机具替代柜台成为了大趋向。早在2014年，招商银行就将网点开进了咖啡厅，在那之后，诸如书房银行、蛋糕银行、艺术银行、花店银行等把戏，在网点中屡见不鲜。
但网点的拆修越来越好了，设备越来越智能，办事也越来越“吊儿郎当”，到网点的客户仍是越来越少。网点的员工，也不克不及再“守株待兔”，必需要“主动出击”去做营销工做了。
网点的银行员工们本身的认知，也遭到了冲击。于冰心就和同事们常常慨叹，如今电商、手机付出、互联网金融都很兴旺，它们在相当水平上已代替了实体网点的部门本能机能。“在银行买基金和在付出宝买基金是一样的，客户为什么要去银行而不是去付出宝买？并且付出宝的手续费要比银行更低。”现实上，转账手续费也不断是银行的重要收入来源之一，微信和付出宝等付出体例的鼓起，也意味着银行的吸储才能和手续费收入也遭到了影响。
于冰心解释说，本身去职时，也是因为银行业遭到互联网金融的冲击太大，觉得看不到它的开展前景了。
如今来银行打点存款的客户，大部门是上了年纪的老年客户。他们面临良多新兴的智能化设备，也颇为懊恼。
胡蓉每天接待的大大都都是老公公、妻子婆，有的不会写字，有的听力和目力已经很差，她光教他们若何按确认键，都要反复良多次，非常考验耐性。她最委屈的一次，就是一名客户非要她一张一张地数钱、存钱，一边高声呵斥着她，一边拿动手机拍下她的每一个动做，筹办一不满意就打德律风赞扬。
（图/视觉中国）
为了获取客户，贸易银行之间的“内卷”也愈演愈烈。
于冰心说，本身在向客户推销产物时越来越难了，小微客户们经常在一些“小事”上，和她计较个没完：银行给他们的利钱有没有比其他银行高一些，是不是存款会多送一袋米、一袋油等等。客户之间还会彼此讨论，哪家银行送的工具最多。“如今银行产物同量化很严峻，各人就起头在那些方面‘内卷’，用‘小恩小惠’来吸引客户。”在她看来，那并不是是一种“良性合作”。
林秋也告诉《财经全国》周刊，她所在的地域若是有高档居民小区落成，当地各个银行的收行员工城市率先辈驻进去，给客户送米、送油，推广产物、拉存，只为了可以翻开此中高收入人群的钱包。为了可以完成使命，有的员工还会自掏腰包购置礼物赠送给客户。
多名业内人士暗示，贸易银行如今的“内卷”，归根结底仍是它无法离开赚取息差的形式，营业缺乏立异、贸易形式高度同量化形成的。陪伴着房地产贷款、企业贷款管控的加强，那一银行传统贸易形式的盈利才能正鄙人降。
对此，国度金融与开展尝试室副主任曾刚也曾公开暗示，在利率市场化叠加去年以来鞭策资产端贷款利率下行的布景下，银行目前面对着净息差收窄的挑战，意味着银行需要寻找非利钱收入来应对。
贸易银行近年来也进入了洗牌期。加以疫情的冲击，很多营业和资产构造单一的中小银行感应了运营压力，纷繁停止合并重组。近年以来，四川、辽宁、山西等多地的中小银行报团取暖，合并重构成为省级城商行。
有业内人士指出，跟着国有行、股份行不竭下沉，中小银行的运营情况遇困，合并重组可以有效削减运营成本，网点叠加、产物同构、客户堆叠现象，削减区域内多银行主体的合作成本，沟通成本和多岗位之间的摩擦。
对贸易银行而言，差别化、精细化运营或许是破局之道。2020年10月16日，监管发布《中华人民共和国贸易银行法（修改建议稿）》，提出贸易银行应当按照本银行类型、规模和营业现实，造定特色化、专业化的开展战略。国务院银行业监视办理机构对差别类型贸易银行的营业范畴、可承受的存款类型和金额、客户群体的类别和规模等别离造定详细规定。
2022年的春招已经启动，包罗农业银行、邮储银行、交通银行、招商银行、华夏银行、民生银行、浦发银行、兴业银行、南京银行在内的多家银行总行以及各省分收行，都已陆续开展“雇用大战”。但在本年的春招中，银行们对柜员的需求水平已不如畴前，在雇用的岗位中，更“吃香”的是IT架构专家、运维开发架构师、金融科技岗等相关人才。
银行是一座围城。当外边的人越来越难进入时，里边的人也在想着分开。“今天你从银行告退了吗”在超话里，3月11日一张新发布的帖子上，一位筹办考公去职的网友写道：“已经在路上了家人们，此次无论若何也要上岸！”
（应受访者要求，于冰心、李晓晔、林秋、胡蓉、陈佳佳为化名）
撰文 / 《财经全国》周刊 张梦依
编纂 / 杨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