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完十公里,小腿酸胀,坐在石凳上休息。此时夜气渐渐浓郁,江风徐徐吹来,对岸灯火点点;人群渐散了,咋呼的小孩被父亲拎着耳朵回了家,交颈悱恻的情侣被夜色笼罩去了轮廓,江水拍打河岸的声音有了规则;在这夜色的包围中,我等着运动后的热情退却,如吐故纳新,思维却四处游走,到了走火入魔的边缘。此时,正对面是乾隆爷手植的老朴树,经历了二百多年的风霜,老得风烛残年了。我的右身侧是毛泽东的诗碑,题曰《观潮》:“千里波涛滚滚来,雪花飞向钓鱼台。 人山纷赞阵容阔,铁马镇定杀敌回。”虽然这首诗让我确信了《沁园春?雪》是胡乔木的作品,然而毕竟也是皇帝的手迹。我矫情的那根神经了绷了绷:坐在两个皇帝的手迹旁边,这是何等荣耀的一件事情。再抬头看看天空,点点星光,月牙弯弯,一下子心情舒畅到了极点,干脆矫情到底:盐官,我爱这地方。
二千多年前,钱塘江大概还没有被污染,江水也没有现在这么混浊,聪慧的浙江劳动人民开始在钱塘江两岸晒盐煮盐,南北两岸有很多处盐场,其中有一处曰余姚,是我的家乡;有一处曰海宁。汉时为了管理盐务,加强对劳动人民的适度盘剥,政府设立专门官员,称为“盐官”,这个官名,一点也不符合古文人求信雅达的理想,估计是由于当时政策出台时间仓促的原因,后来更加不信不雅不达的是:这官名成了地名,也就是现在的盐官镇。
盐官成了地名后,名声却大了起来,这名声的大,原因却是雅的很,因为是钱江潮。钱江潮堪称与亚马逊潮可媲美的全世界两大潮涌,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咏潮叹潮,誉享海内,因此盐官成了名。小学课本有篇课文专门讲钱江潮,我清楚地记得三个词语:一是盐官、二是八月十八、三是人山人海。去年八月十八,我非常有幸地见识了人山人海的盐官,一个小镇,平常跑一圈也就二十分钟的地盘,在一天内涌入30万人,个个前胸贴后背,个个摩肩又接踵,据说平常我们吐痰的马路边,有时候都搭满了帐篷。
盐官的名声除了潮水,还来自于人。乾隆生地,王国维故居;前者是野史,后者是真事。野史有趣生动,听来不由得不信:乾隆是陈阁老儿子被掉包的,清朝其他的皇帝都是长脸,唯独乾隆是圆脸;乾隆六下江南,四次住海宁陈家,确实凿凿有据的;一讲起这些,盐官人的脸上全是自足的笑容,看起来作为故皇帝的邻居,确实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而谈起王国维,知道的人就不多了,年轻人只知其名,不知其事,我问起乡情教育有没有说到过,皆茫然,说“没有”,可叹啊——历史将会给只知道建设旅游景点,不知道做教育官员们一个有力的评价。这么说下去,陆宗舆更是少人知晓,唯独破掉的那块卖国贼碑还在,我每次经过那块碑,总是反骨大动,有探究一番的冲动:大历史可以因一件事给一个人做上标签式的评价,但是乡里乡亲的,应该还一个全面的真实给后人,陆家后人如还在盐官,无端地羞了三辈子了吧?
然而作为盐官的过客,我坚决不扯闲淡,即使扯了,给谁听去?我还是细细欣赏它。盐官镇上新建的景点是鹿鼎会所和金庸书院,当然会所无人,书院无书,倒是“有间客栈”偶然有人,没有去住过,不知道有没有老尼姑或韦小宝的雕像,仅知道价格贵;然而金庸的家乡毕竟是盐官隔壁的,把他扯来,名不正言不顺;只是通俗到底了,干脆就不讲究了,也不严谨了。
盐官有老街,称为“风情街”,虽然是重新修过的,却也是古色古香,中间一条小河,河边全是杨柳,两边再是石板路和老房子,下雨后的老街特别有味道,清爽整洁,韵味十足,如旗袍少女的嫣然回眸。野史中乾隆生父程阁老的故居就在此街上,我恨它门票收得贵,咬牙不去,只看那斑驳的大门,高高耸立,很有气势。
除了八月十八那几天,老街人很少,零星有游客,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庆幸有这样一个宁静的老街的存在。我有几次走过老街,感受到那份宁静,感觉是沁心脾的。两边老房子里全是店,有的开,有的不开,据说他们一年的收获全靠八月十八那几天完成,其余时间,安安耽耽,舒舒适适。店面卖的往往是盐官特产,有一种叫闷缸肉,美味至极,据说正宗的闷缸肉要用桑树柴来烧,烧出来味道最好。我有幸曾经前一天品尝了当地的闷缸肉,后一天品尝了杭州楼外楼的东坡肉,从此坚信闷缸肉是最好吃的肉。
说道桑树柴,就知道盐官人们还养蚕。大部分家里都种着桑树,养着桑蚕,我初次看到满眼的桑树,就遥想当年胡雪岩囤积货值二千万两白银的茧子,是否有盐官的货。春天桑叶疯长,桑葚也熟了,我偷偷地摘了吃,吃个饱,第二天恬不知耻地问当地人,“这桑葚你们卖多少一斤?”他吃惊道:“桑葚我们不卖的,要吃你自己摘去。”我顿时呆住了。除了养蚕,盐官人还养羊,我初听到时,简直不敢信任,分明有了身处西域的感觉,后来初略考证,大概是宋王朝迁都偏安,把养羊吃羊的习俗带到了江南,靠杭州最近的盐官自然也受到影响,有了吃羊的传统,流传至今。这里的羊叫湖羊,有点像山羊。盐官道路边的小块空地上,全种了湖羊要吃的草,郁郁葱葱,整整齐齐,如一幅油画。
画面感在盐官随时会出现。这个地方的田地里,除了桑树,就是苗木,很少看到端正的庄稼。原来前几年苗木赚钱,家家户户都种了,培养了一批“懒汉”。“懒汉”多了,苗木就不值钱了,于是道路两边种了很多,条条道路有树木,把村庄和乡镇装扮的绿汪汪一片,晴则树影斑驳,雨则洗净铅华,都漂亮。在一个初冬的清晨,我走在乡间小路上,钱塘江的雾气滚滚地涌进海塘,堆积了田地里,缓缓流动,其时东方隐隐地一片红,四四周雾蒙蒙,雾气只有半身高,朦胧中,如入仙境。
恬静是小镇的本色,尽管盐官也经得起八月十八的汹涌,但总体是恬静又和谐的,。在夜晚,在一家理发店理发,女老板玩电脑游戏起劲,理发师边聊边理,谈论着火车什么时候到站,又进来一个顾客,老板立马满脸歉意,说是要提前打烊,因为要去火车站接一个伙计的亲戚,客人笑笑,就走了。《一碗阳春面》一直给带给我一种日本式的和谐商业,而在这个小镇上,可能出于身为过客的敏感,此时,我分明感受到类似的和谐。盐官的几个企业,工厂里上班的大部分是本地人,这些本地人,路上遇到显得憨态,点头招呼显得本分,年老的已经在同一个厂里工作了半辈子,年轻的正拼搏向上;男女老少,丑靓黑白,创造着全国领先,乃至全球领先的工业产品,这又是一种和谐。
我终究要离开这地方,只是所见所感,有异于其他地方的美丽;过往所经之处,我全拿了与家乡对比,在我心里,从来没有一个地方超越我的家乡,而盐官所在,美丽却超越了我的家乡了。跑步是我在这里爱上的运动,实在不忍心浪费这美妙的景色和清新的空气。我在这里多跑一圈,即是多赚了一点。我想最刺激的情况是:我在海塘边跑着步,起潮了,潮水轰鸣,前仆后继,我跑在潮水前面,如同我带领着潮水不断前进,此时必定又是星空点点,江风习习,观夜潮的人三三两两,翘首以盼,我对着人群大喊:潮来啦,我把潮水带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