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杨宝宝
薛宝其是上海著名的平民摄影家。从1950年代开始,薛宝其以卢湾区工人俱乐部的摄影师的身份开始系统性地对上海的工厂、劳模、市井生活进行长期的拍摄报道。到2000年前后正式封镜,他的摄影生涯跨越了半个世纪。
薛宝其近照
2011年7月,薛宝其将自己几十年拍摄的大量底片(照片)捐赠卢湾区档案局(馆),馆方当时就准备编一部画册。后因卢湾、黄浦两区合并,此事被耽搁多年。今年,恰逢薛宝其90寿辰,黄浦区档案局(馆)委托同济大学出版社编辑陈立群基于馆藏捐赠影像编辑一部画册,于是有了《那样一个上海——薛宝其都市摄影选》。
11月26日,《那样一个上海——薛宝其都市摄影选》新书出版座谈会举行。
“他拍摄的基本上是各式各样的小人物,但摄影师有自觉的‘挖井’意识,长期积累,形成专题,成为对时代和区域历史变迁的系统记录,具有很高的文献价值,由此使我们有可能了解风云激荡变革时代上海平民生活的状况。”陈立群说。
《那样一个上海——薛宝其都市摄影选》
几十年把镜头对准身边人、身边事
1933年1月25日除夕夜,薛宝其出生在江苏省江阴县坊前村。1948年10月来到上海,进入袜厂当学徒。1952年加入沪南(后来的卢湾区)工人俱乐部,安排在宣传组当美工。1956年,他进入上海市工人文化宫摄影学习班学习摄影。从此开始了摄影生涯。
“当我去淮海路国营旧货商店买回一架二手德国蔡司双镜头反光相机时,乐得我在返回路上奔跑跳跃,口中一会轻声唱《东方红》,一会又唱《咱们工人有力量》。旧社会袜厂学徒的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被国家领导人刘少奇同志称为高级玩具的照相机,今天我会握在手中,为劳模、先进人物拍照,实在太幸福了。”薛宝其后来回忆。
“从一个袜厂学徒成为一个摄影爱好者,之后成为一名专业摄影工作者,薛宝其一直没有离开基层摄影岗位。作为一个长期生活、工作在卢湾的基层摄影工作者,几十年来,他始终立足卢湾,扎根生活,把镜头对准身边的世界,对准平民百姓,反映社会发展。”在《那样一个上海——薛宝其都市摄影选》的序言里,陈立群写道。
在长期的拍摄中,薛宝其积累了自己的摄影风格,形成自己的摄影理论,但更重要的是,他始终把相机当作自己的眼睛,忠实而细致地观察和记录着身边的人物和故事。
薛宝其有所谓“五百米”的拍摄理论,即拍摄四周五百米半径的世界。他曾经讲述自己的摄影:“绝大部分摄影作品都是在小范围里抓拍的,去老虎灶泡开水,去菜场买菜,去浴室洗澡路上,去理发店理发。每天早上,从建国东路500弄1号居家里弄口,一路向西,至重庆南路向北,经合肥路至上海复兴公园门口,全程步行十几分钟,路过的街头,商店、家家户户门口,邻居洗衣做饭,商店购物,路边遇上的日常生活中各种事,这些习以为常的百姓生活,每天一来一回,就抓拍了几十张各种题材照片。”
“读书热”“天下父母心”“夕阳赞”等多个主题系列几百幅照片都是薛宝其在复兴公园中抓拍。“在这街头巷尾社会窗口,在那缩小的社会公园中,生活永远流动着,只要不视而不见,好题材的照片是永远拍摄不完的。”薛宝其说。
《从小木匠到研究生》
关注“另外一种表达的可能”
《那样一个上海——薛宝其都市摄影选》收录了薛宝其拍摄的266张照片,拍摄时间横跨上世纪50年代至八九十年代,最早的摄于1958年。
此前,关于薛宝其的影像,已经出版了《光阴的故事:一位平民的上海影像史》《那个年代那些人》《记忆上海》《上海印记 1960~1980薛宝其纪实摄影精选集》等多部专集。陈立群希望在这些影像集的基础上,寻找另外一种可能,编辑一本“有点新意”的画册。
“作为一部基于档案馆馆藏影像的画册,似乎应该更注重摄影的记录功能和文献价值,更加关注社会变迁下日常生活的记录和呈现,打算保留社会生活的鲜活切片。” 基于上述考虑,陈立群尝试以九个主题词,进入薛宝其的摄影世界,“关注细节、关注过程、关注日常生活,保留那个时代城市生活的视觉记录。其中一部分作品过去一直受到关注,还有很大一部分记录日常生活的作品,过去并不为人熟悉,这次从中补充了很大一部分材料,填补了一些空白。”
这些摄影作品大致可以分两部分,一部分是作为任务拍摄的,有些片子有明显的摆拍踪迹。另一部分则是其日常有意识的记录,拍摄更为“自由”,“市井气”更浓,体现了“另外一种表达的可能”。
目前的画册里,后期的作品以日常记录居多。如反映1980年代的“读书热”“天下父母心”“夕阳赞”等多个主题,由此也可以反映时代的变迁,个人与时代的关系、摄影师的自觉意识等。
74岁的顾振昌因疫情封闭在医院没能来到发布会现场。他用微信写下长篇感言发给陈立群,感谢薛宝其记录下他人生的一张重要照片。
1983年,薛宝其在复兴公园拍下了《瞧这一家子》,主人公就是顾振昌一家三口。
当时社会上兴起了“读书热”,顾振昌作为“老三届”高中生有机会持续接受教育,“我们非常珍惜这样的机会,尽管那时我已结婚生子,但每天清晨都会携太太和孩子前往附近公园,我就在那里认真学习,然后再赶去上学。”
薛宝其拍下的正是这样一幕:顾振昌左手拿书,右手牵着一条绳子,绳子末端绑在女儿的三轮儿童车上,他一边牵着女儿的小车散步一边读书,妻子紧跟在他身后手里紧锣密鼓地织毛衣,女儿坐在小车里怡然自得地玩耍。
一个偶然的机会,顾振昌在上海工人文化宫一个影展上见到一幅名为“瞧这一家子”巨幅照片,照片上的主人公就是他们这一家子。
《瞧这一家子》
“非常激动,也非常感慨,薛大师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记录下了那么一个瞬间,照片上的我只是那个年代千千万万年轻人之一,但那张照片定格了那个时代,那个时代的年轻人。” 顾振昌回忆,他们那一代人非常珍惜学习的机会,也正因为那时的学习才有机会提升自己的文化水平,有可能在改革开放的时代中做出成就。
如今,顾振昌把“瞧这一家子”这张照片放大挂在家里的醒目位置,让自己常常回忆起自己经历过的那个时代,“摄影大师薛宝琪用他的相机深入民间,把那个年代年轻人的那种学习精神悄悄地用百分之一秒记录下来,记录下了那个时代年轻人的好学,更记录下了那个时代的一个决策,一种精神,一个不可复制的时代影印。”
像这样的照片,薛宝其还拍摄了很多很多。上海市科学大会上,青年工人郑伟安佩戴大红花演讲,介绍了自己如何长期坚持自学、从小木匠成为恢复高考以来的第一批研究生;临近高考,一群学生请老师在复兴公园冲刺讲解;老爷叔聚集的茶馆,却因为一位翻译家常客而吸引了许多想要学英文的女护士慕名而来,上演一出“茶馆新风”……
《茶馆新风》:老翻译工作者辅导3名瑞金医院护士自学外语(1979.4)
民间摄影师的作品是档案馆资料的重要补充
“上世纪80年代大家对知识如饥似渴,薛老师拍摄了很多反映这一主题的好照片。可以把这些照片拿出来做一个展览,给现在的人看一看。现在社会整体氛围比较浮躁,但当时各阶层的人都在如饥似渴地学习。”上海市档案局(馆)宣传部主任曹胜梅感慨,1980年代的学习氛围是当今难以想象的,而薛宝其的照片真实地记录了当时的场景。
她认为,收藏在档案馆的照片相对单一,而整个社会是五彩斑斓的。像薛宝其这样的摄影师,长期走街串巷,记录下反映市民生活的城市影像,这些照片捐赠给档案馆,补足了档案馆收藏的不足,是珍贵的历史资料。
上海市档案局(馆)综合处处长张新认为,薛宝其的摄影有三点价值。首先,这些照片确实记录了真实的上海,勾起了大家的共同回忆,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第二,当这些照片被捐赠给档案馆,档案馆的工作人员尽可能地考证出照片拍摄的时间、地点,很多照片拍摄的建筑和地点现在已经不复存在,对完善城市记忆意义深远,“过五年十年回头看,这么多地方能以照片形式记录下来,勾勒出上海的城市记忆,它们的价值会越来越重要。”
第三,从档案角度来看,发掘档案资源,确实还有很多工作可以做,“市区档案馆收藏了很多照片材料,要构建相对完整的上海城市记忆,仅仅靠官方机构不够,需要大家共同努力。”
“照片比文字更生动,信息量更大。”虹口区档案局局长陆健表示,薛宝其拍摄的许多人,身份都很不一般,在公园里讲英语的老人,在茶馆教课的翻译家……看似日常的场景,却记录了时代的不平凡,“一张照片过200年看,比文字记录的信息更丰富。”
“薛宝其的摄影,就是一个厚积薄发的过程。”贺思聪曾和薛宝其搭档摄影,在他看来,薛宝其的摄影并非每一张都可以称得上是“作品”,很多就是单纯的工作照片,但他时常观察、随时拍摄,又很注意保存和积累自己的照片,长期积累下来,就记录下了时代,形成了意义,“薛老师最可贵的就是一路拍摄一路收集,但现在很多人都不明白这一点。”
相比薛宝其早期拍摄的照片,陈立群更喜爱他1980年代之后的作品,这些作品少了摆拍的踪迹,多为生活中随手抓拍,“很鲜活,很松弛,也很温情。”这是薛宝其镜头下的“那样一个上海”, 他拍摄的不少场景,“对于理解上海的城市变迁,将会提供很大的帮助,对当代上海文化历史的研究也提供了很好的观察视角。而对于那段历史的亲历者和很多过去长期生活在这一区域的居民,与这些照片重逢是一次难得的回忆,信任会倍感亲切,甚至可能在其中找到熟悉的身影。”
责任编辑:梁佳 图片编辑:金洁
校对:张亮亮